硝烟散尽,血腥气却似仍缠绕在庄墙垛口,不肯散去。昨日厮杀处的泥土已呈暗褐色,与尚未清理干净的战痕融为一体。张家庄在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淬炼后,迎来了战后的第一个黎明,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疲惫,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凝重。
打谷场上,白幡低垂。 并非盛大的仪式,却庄重得让所有庄民屏息。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整齐摆放着三具覆着白布的遗体,以及数件代表重伤不治者的衣物。 张远声站在台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稚气,唯有沉静。他没有看稿,目光逐次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悲伤、或惶恐、或坚毅的面孔。 “李四娃,延安府逃荒来的,垦荒社第一批社员,开出的地,今春收了四百斤番薯。” “王四哥,华阴人,筑墙时一人能扛两人分的土石,昨夜阻敌于东墙,身中三箭,未退一步。”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没有空谈忠义报国,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复述着每一个逝去者的名字、来历,以及他们为这片土地流下的汗与血。每一个名字被念出,人群中便响起压抑的啜泣,随之而来的,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凝聚——认同,与共情。 “他们守住的,不只是几堵墙,几间房。是你们身后刚刚灌浆的麦田,是工坊里新出的犁铧,是躺在屋里能睡个安稳觉的婆姨娃娃!”张远声顿了顿,目光如铁,“庄子在,他们的家小,庄子养终身!亩产分红,抚恤银米,一刻不少,直至终老!此誓,天地共鉴!” 哀伤被掷地有声的承诺部分化解,转化为一种实实在在的归属感与安全感。赵武领着乡勇队行礼鸣铳,硝烟再起,却不再是战场的杀伐,而是送别的庄重。
总务堂内,墨香混着淡淡的金疮药气息。 沈百川屏息凝神,听着张远山口述,笔走龙蛇。 “…仰赖抚台杨大人镇陕德政,教化有方,民知忠义;亦赖劝农使李大人导民垦殖,组织乡勇,方有此微功…贼虏凶顽,冲撞乡梓,我乡勇民壮,感念上恩,凭墙固守,侥幸挫其锋锐,阵斩三级,伤毙十数,获劣马一匹,环刀一柄…” 文书措辞极尽斟酌。功,是上官领导有方、政策得力的功;苦战,是乡民感念恩德的自发义举。淡化自身,突出上官,将一场自卫战,巧妙包装成杨鹤、李崇文政策下的典型成果。 “最后加上,”张远声沉吟道,“一则,为阵亡义民请旌表,为伤者请抚恤,此乃朝廷彰显忠义、激励人心之举;二则,鞑虏游骑已深入至此,各处乡堡皆危,伏乞宪台思虑,可否允我等多村联保联防,共御外侮,亦为官府分忧?” 沈百川笔下略顿,眼中闪过钦佩。请赏是表,求取“联保”的合法性与政策支持,才是真正的目的。这封呈送往西安巡抚衙门和劝农司的捷报,其重量,不亚于昨夜的一场厮杀。
几日後,巡抚衙门的回文未至,李崇文的私信却先由快马送到。信中满是激动与赞赏,言道抚台闻讯亦“颜露悦色”,虽正式封赏需依流程,但“联保自固”之事,已可“相机而行,默而许之”。 有了这模糊却关键的默许,张家庄社堂内,迎来了周边李家坳、赵家店等村的里正、乡老。 张远声没有过多寒暄,让人挂起一幅粗略的周边地形图,上面已标注了已发现的鞑子及流寇活动踪迹。 “单门独户,挡不住流寇,更挡不住鞑子马蹄。”他开门见山,“今日请各位来,只为一事:是想等贼人上门,赌他刀快不快,还是想联合起来,让他不敢来,来了也啃不动?” 赵家店的乡老捻着胡须沉吟:“张庄主,联合是好,可怎么联?听谁的?粮秣人力如何算?” “情报互通,一方有警,以烽烟或快马传讯;各方壮丁,依约往援。暂不设总指挥,但需约定基本号令。至于粮秣…”张远声顿了顿,“我庄可先赊借部分良种、新式农具,助各位今秋多收三五斗。秋後,或以粮偿,或以工抵。此外,凡盟村乡民,可凭本村批条,来我庄医馆平价取药,重伤急症,苏医师可优先诊治。” 最後一条,击中了所有人最深的恐惧——乱世之中,受伤生病几乎等于死亡。医疗保障,比粮食更具诱惑。堂内气氛陡然一变,从疑虑算计,变成了热烈的商讨。
联保的初步框架在讨价还价中艰难确立。送走心思各异的各村代表,庄内立刻投入新的忙碌。 铁匠坊里,炉火昼夜不熄。根据赵武和乡勇们反馈的“鞑子披甲颇厚,寻常箭矢难透”,老匠人带着徒弟反复试验,终于敲定了一种三棱带血槽的破甲箭镞模具,刺耳的锻打声预示着更犀利的杀器即将量产。 庄墙更高更厚,并开始增筑突出的角台,以消弭防御死角。胡瞎子——那位被收留的夜不收老兵,正式领了“侦训管事”的职衔,带着几个机灵的少年,开始系统地教授侦迹、潜伏、绘图的技巧,庄外的地形正被一点点细化在粗糙的桑皮纸上。 沈百川忙得脚不沾地,协调着秋收前的一切准备,粮仓修葺、晾场平整、收割工具检查,庞大的庄务在他手下变得井井有条。 然而,一片忙碌中,坏消息终于确认:一股约数百人的溃兵,打着“闯”字旗号,已窜入邻县,烧杀抢掠,正朝着这个方向流窜而来。饥饿,让他们比鞑子更疯狂,更不可预测。
就在庄内为秋收和流寇消息紧绷万分之际,一骑快马驮着西安府的官差,终于带来了巡抚衙门的正式回文。 文书在总务堂内当众宣读。杨鹤的回复果然如李崇文私信所预示,充满了勉励与肯定。文中褒奖张家庄乡勇“忠义可嘉,奋勇杀贼,实乃民之表率”,特赐“忠勇义民”匾额一方,赏银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用于抚恤伤亡、犒赏有功。对于斩获,则依例记功,允诺将来一并叙赏。 而最关键的是那一句:“…乡民自保,联村联防,亦为固圉安民之一法。着尔等悉心体会,相机而行,勿负朝廷爱养之恩,本抚期望之意。” 这看似官样文章的回复,实则给予了张远声谋划的“联保”策略一份来自陕西最高层的、模糊但至关重要的合法性背书。官差脸上堆着笑,将赏银和文书一并交到张远声手中,低声道:“抚台大人还有句口谕,‘望尔等好自为之,莫负斯土’。” 送走官差,堂内众人面上皆有喜色。匾额和赏银是实打实的荣誉与资源,而那句“相机而行”更是无价之宝。 张远声摩挲着那锭官银冰凉的边缘,脸上却不见太多轻松。嘉奖带来了名望和喘息之机,但也将更多的目光吸引到了这片土地上。巡抚的期望是一份沉重的担子,那句“好自为之”更是意味深长。 他将文书郑重收起,抬眼望向窗外。远处田垄泛黄,丰收在即,而另一股混着血与火的浊流,正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