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余晖尚未散尽,张家庄的庄门却已迎来了新的浪潮。
不再是往日零星的逃难者,而是扶老携幼、络绎不绝的人流,从官道、从小径,甚至是从荒野中蹒跚而来。他们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眼中却燃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牢牢盯着庄门上那方“忠勇义民”的匾额,仿佛那是乱世中唯一指路的明灯。
“军爷,行行好,收下我们吧!俺们是从延长县逃来的,听说咱这张家庄主是菩萨转世,能打土匪,还给地种!” “小哥,通禀一声,俺们一家子都能干活,只求一口吃的,有个窝棚遮风挡雨!” 庄门守卫忙得脚不沾地,登记造册,维持秩序,嗓子都已沙哑。几个机灵的庄丁被临时抽调出来,引导着新到的人前往划定的临时安置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焦灼的希望。
总务堂里,沈百川面前的竹简和纸张堆成了小山。入户申请、物资调配请求、纠纷调解记录…潮水般涌来的事务几乎将他淹没。 “先生,新来的那批人里,为争一口井水打起来了!” “沈管事,库里的麻布快没了,新来的人好多衣不蔽体…” “百川兄,发现个蹊跷事,新来的人里有个汉子,手上老茧的位置不像种地的,倒像是常年握刀的…”
陈老则拿着最新的粮耗记录,愁眉苦脸地找到张远声:“庄主,照这个吃法,咱们秋收前攒下的那点老底,撑不过两个月了!这哪是来投奔,简直是来刮地皮的啊!”
张远声揉着额角,目光扫过窗外熙攘的人群,沉声道:“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不能拒之门外。但规矩不能坏。告诉下面:一,甄别清楚,有手艺的、识字的、老实肯干的,优先安置,奸猾懒惰、心怀叵测的,严加管束甚至驱逐;二,立刻将所有能动弹的新旧人口,全部编入垦殖、修渠、筑屋的工队,以工代赈,不能让他们闲着等饭吃;三,巡查队加倍,凡有偷盗抢掠、滋事斗殴者,初犯重罚,再犯逐出!非常时期,用重典!”
几匹快马护着一辆青篷马车,在一众逃难人流中显得有些突兀,径直来到了庄门前。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官,身后跟着两名按刀的衙役。来人自称是西安府户房的书办,姓钱,奉府尊大人之命,特来“宣慰嘉奖”。
总务堂被临时布置成接待厅。钱书办端着官窑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说着冠冕堂皇的褒奖之词,赞张家庄“勇挫贼锋,功在地方”,眼神却不时打量着厅内布置和进出人员的风貌。
“…张庄主年少有为,率乡民自保,实乃民之表率。府尊大人闻之,甚为欣慰,已行文上报巡抚衙门,为尔等请功。”钱书办话锋一转,“然,团练乡勇,事关地方安宁,朝廷亦有规制。不知贵庄现今编练丁壮几何?器械粮秣可还充足?日后是听县衙调遣,还是…”
张远声神色恭敬,应对得体:“多谢府尊大人抬爱,全赖上官抚育之恩、朝廷威德所致,我等乡野小民,不过是为保身家性命,偶建微功,不敢居功。庄内皆为安分农户,农忙时操锄,贼来时持械,无非是为了不误农时,保境安民。一切所为,皆在李劝农使指导之下进行,开垦荒地、安置流民、试种新禾,皆为日后能多输纳朝廷粮赋,尽一份心力。”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农业政绩,递上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垦殖安民略述》,里面详细记录了新作物的试种情况和预估增产数字。
钱书办接过册子,随意翻看,当看到那些惊人的亩产数字时,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哦?竟有如此祥瑞?此乃大功一件!张庄主不仅善兵,更善农啊!府尊大人必是欢喜的。”他沉吟片刻,“如今地方不靖,似张庄主这般忠勇干练之才,埋没乡野实在可惜。待此番功劳上报,或可于县中谋一‘团练副使’乃至‘巡检’之职,也好名正言顺,为朝廷效力,如何?”
张远声心中了然,这是试探也是招安。他谦逊道:“大人厚爱,远声感激不尽。只是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眼下只求能安顿好这些投奔来的苦命人,多垦荒,多打粮,不负大人期望便是为朝廷尽力了。”他既不立刻拒绝,也不明确答应,只是强调眼前的民生实务。
临走时,张远声让人准备了一份“土仪”:一袋精心挑选的番薯和土豆种薯,一小坛新酿的“烧春”酒,还有几张上好的皮子。钱书办推辞几下,便笑纳了,态度愈发和善。
送走官府中人,张远声回到书房,一封密信已悄然放在案头。是李崇文的笔迹。
信中先是祝贺大胜,随即笔锋一转:“…声名鹊起,非福即祸。府衙之内,于你之事争议颇大。杨抚台虽喜你劝农之功,然亦有言官参你‘私募大军,形同割据’…此番招安之议,慎之又慎。虚职可受,实权万不可轻易交卸,兵员钱粮更不可假手于人…切记,深耕本土,广积粮,安民生,此乃你立身之本,纵有风波,亦难动摇…”
信纸在灯苗上点燃,化为灰烬。张远声沉默良久,李崇文的信息印证了他的判断,也带来了更深的紧迫感。
傍晚,张远声再次登上庄墙。夕阳下,庄外新开辟的窝棚区规模又扩大了,炊烟袅袅,人声嘈杂,一派畸形的繁荣。更远处,仍有络绎不绝的黑点向着庄子挪动。
赵武站在他身边,看着这番景象,咧咧嘴:“娘的,这下咱这庄子可真成了方圆百里头一份了!”
张远声却没有笑,目光沉静地望着这一切。
“名声是把双刃剑,赵大哥。”他缓缓开口,“如今咱们是入了官家的眼,也成了更多人眼里的肥肉。往后的日子,怕是再也无法闷头种地了。”
他转过身,对负责内部巡防的胡瞎子道:“告诉下面所有的明哨暗桩,眼睛都放亮些,耳朵都竖起来!规矩立得更严些!咱们的好日子,得靠自己用血汗和脑子,硬挣出来,更要靠自己牢牢守住!”
胡瞎子重重点头,独眼中闪过厉色,无声地融入渐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