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守成的赌局
太平兴国九年的冬天,赵光义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漏风。
尽管垂拱殿的地龙烧得能把陶俑烤裂,尽管他身上裹着三层紫貂裘,那股子从高粱河带回来的寒意,还是像条毒蛇,盘踞在他的脊梁骨上。
夜已经深了,他却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只有无尽的黑夜和比黑夜更深的冰冷河水,淹过他的口鼻。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
“药……”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值夜的内侍王继恩连滚带爬地端来药碗,浓郁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赵光义看也不看,仰头灌下。这药是太医局精心调配的,专治他腰间的箭疮和由此引发的“风疾”,但在他看来,这药更像是在浇灌他心底那片名为“失败”的毒草。
他挥退众人,独自走到巨大的《幽燕山川图》前。这幅兄长赵匡胤亲手绘制的地图,承载着收复燕云的梦想,如今却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他的狼狈。他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幽州,划过那个让他功亏一篑的地方。
“皇兄……”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你若在世,会怎么做?”
是像他一样,带着未愈的伤疤和二十万大军的冤魂,缩在这温暖的宫殿里,靠着汤药维持帝王的体面吗?
他不甘心。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抓起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向地图上的幽州!
“哐当”一声巨响,玉石镇纸碎裂,惊动了殿外的侍卫。
“无事!”赵光义厉声喝退侍卫,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地图上被砸出的凹痕,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对,他要北伐!必须北伐!他要踏平幽州,用契丹人的血,洗刷他的耻辱,向天下人证明,他赵光义不比哥哥差!
“王继恩!”他亢奋地低吼,“传朕密旨,命枢密院……”
话未说完,腰间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袭来,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死死抓住御案边缘,指甲掐进了坚硬的木头里。那痛楚如此熟悉,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契丹人冰冷的铁箭撕裂铠甲,嵌入骨肉的瞬间;他趴在颠簸的驴车上,听着身后震天的喊杀声和同胞临死的哀嚎……
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刚刚还熊熊燃烧的斗志,被这盆冷水浇得只剩青烟。
他颓然坐回龙椅,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方才那个意气风发、誓要雪耻的皇帝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伤痛和恐惧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中年人。
“罢了……”他挥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退下吧。”
王继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躬身退出。在合上殿门的一刹那,这个精明的老宦官看见,皇帝正佝偻着背,用手死死抵住后腰,望向北方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刻骨的畏惧。
殿内重归寂静。赵光义蜷缩在宽大的龙椅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仿佛又听到了高粱河水的呜咽。
他的北伐雄心,他想要超越兄长的执念,终究被这一箭,钉死在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第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