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送出的那道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书,像一道催命符,击碎了汴京内城军民最后的侥幸。起初,人们无法相信——陛下竟会亲自下令,将自己的都城、自己的子民剥皮拆骨,以飨敌寇?
然而,当开封府尹带着衙役,配合着金人派来的“催索使”,开始挨家挨户、严酷执行诏书内容时,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一、 府库扫地
第一批被彻底清空的,是帝国的官方库藏。
左藏库、元丰库、大观库、内藏库……一座座曾经象征着帝国财富与荣耀的库房被依次打开。守库的官吏面色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金兵和宋廷指派的差役如同蚁群,将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银、绢帛、香料、珍宝,一箱箱、一担担地搬运出来。
“都仔细点!登记造册,一式两份,一份交金营验看,一份留底!”一个户部的小官声音沙哑地喊着,脸上满是屈辱。他手中那本厚厚的册子,记录的不是帝国的收入,而是临终的陪葬。
金锭银铤在冬日黯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它们被粗暴地扔进大车,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曾经价值连城的蜀锦杭绢,被随意践踏在泥泞中。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积累,在几天之内,就被搬运一空。库房空了,仿佛被巨兽舔舐过的骨骸,只剩下尘埃和回响。
太庙里的礼器,甚至宫苑里的金银饰物,都未能幸免。景灵宫、大常寺的祭器,上面镌刻着历代先帝的庙号,象征着皇权的神圣与传承,如今也被列入清单,准备作为“战利品”运往北方。
二、 根刮民居
官府的财富很快被证明远远不够填充金人那无底的胃口。很快,搜刮的矛头指向了士绅、商贾,乃至普通百姓。
开封府贴出了告示,限令全城官民,必须在指定期限内,将家中所有金银,无论首饰、器皿、铸钱,全部上缴。如有隐匿,立斩无赦,邻佑连坐。
于是,一场名为“根刮”的浩劫开始了。
差役和金人催索使带着兵器,逐坊逐巷,破门而入。他们手持铁锥、棍棒,敲击墙壁、挖掘地面,搜寻任何可能藏匿金银的地方。昔日繁华的街区,如今充斥着呵斥声、哭喊声、砸墙破壁的碎裂声。
一个经营绸缎庄的东主,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祖传的几锭“压箱银”,苦苦哀求:“官人,就这些了,这是小民全家的活命钱啊…”
“放屁!”差役一脚将他踹开,“你家大业大,就这点?搜!”
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内室,传来女眷惊恐的尖叫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一个落魄书生,紧紧攥着妻子唯一的银簪,那是她的嫁妆。“官人,这…这是贱内…”
“拿来吧你!”催索使一把夺过,掂量一下,嫌恶地撇撇嘴,“穷酸!”随手将书生推倒在地。
就连慈恩院(孤儿院)、福田院(养老院)这类慈善之所,也未能逃脱。老弱妇孺赖以生存的微薄资财,也被强行夺走。哭声震天,却无人能阻止。
为了凑数,朝廷甚至设立了“买卖金银绢帛的市易务”,用早已贬值得如同废纸的“钱引”(纸币),强行“购买”百姓手中可能残存的财物。这无异于公开的抢劫。
三、 帝女之殇
比金银搜刮更令人发指的,是对于女性的掠夺。
那份清单上,明确要求“帝姬、王妃、宗女、贡女三千人”。这意味着,赵宋皇族的金枝玉叶,将与民间女子一样,被明码标价,抵作金银,送入金营。
皇宫之内,哀声一片。柔福帝姬赵嬛嬛,年仅十七,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茂德帝姬赵福金的手:“姐姐,我不要去…我不要去那虎狼之地…”
茂德帝姬面容惨淡,她已嫁为人妇,却也被列在名单之上。她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眼中已无泪可流:“命该如此,又能如何…”
钦宗的朱皇后,在宫中以贤德着称,此刻也是心如刀绞。她看着名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许多还是懵懂少女,却要承受国破家亡后最残酷的命运。她所能做的,唯有将自己不多的首饰分发给那些即将离宫的宗女,嘱咐她们“各自珍重”,言语苍白无力。
不仅是宗室女,民间稍有姿色的女子也难逃厄运。开封府按照金人要求,在全城搜掠“贡女”。差役手持名册,闯入民家,见到适龄女子便强行拉走。父兄丈夫若有反抗,立遭毒打,甚至当场格杀。汴河两岸,日夜都能听到生离死别的痛哭声。许多女子不堪受辱,投井、自缢者不计其数。
四、 技艺之劫
金人的目标,不仅是财富和女人,更是要抽空这个文明的技术与魂魄。
一份详细的“工匠艺人”名单被下达:医官、乐工、造船匠、造纸工、刻版工、织工、绣娘、建筑师、阴阳先生、百戏艺人……凡是有一技之长者,皆在征发之列。
教坊司的乐师,被迫收拾起钟磬琵琶,他们不再是艺术的使者,而是即将献给征服者的玩物。
翰林医官院的太医们,带着药箱和典籍,面色凝重,不知前途何方。
将作监的巧匠,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建造的宫阙楼台,黯然神伤,如今他们要去为敌人营建新的居所。
这些人被集中起来,登记造册,他们的家眷也被要求一同北上。这意味着文化的根脉,连根拔起,移植到苦寒的异乡。
五、 人间地狱
持续的搜刮和严寒,将昔日的“花花世界”汴京,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粮食价格飞涨,一斗米价高达三千钱,而且有价无市。冻死、饿死的尸体,最初还有人收殓,后来越来越多,只能堆积在街角巷尾,任由野狗啃食。昔日车水马龙的汴河,漂浮着的不仅是浮冰,还有肿胀的尸身。
瘟疫开始蔓延。缺医少药,饥寒交迫的人们成片地倒下。城内再也听不到往日的丝竹之声,只有哀哭、咒骂和濒死的呻吟。
偶尔有血性的军民试图反抗。一队金兵在抢夺一家铁匠铺时,被铁匠父子与邻里合力杀死数人。但随之而来的,是金军大队人马的残酷报复,整条街巷被屠戮焚烧,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也彻底焚毁了剩余的反抗意志。
在青城被囚禁的钦宗,偶尔能从送饭的内侍口中听到只言片语关于城内的惨状。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形容枯槁。每一次签押新的催索文书,他的手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知道,每一笔下去,都是在用自己的手,凌迟自己的帝国和子民。
国库空了,民财尽了,帝女宗妇被送走了,工匠艺人也即将启程。汴京城,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被彻底掏空了血肉,只剩下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骨架,等待着最终被拆解的命运。
搜刮已尽,而苦难,远未到头。
(第六卷 第十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