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1127年)的春天,对北行的俘虏队伍而言,比严冬更寒冷。这支延绵十余里的队伍,像一道流淌着血泪的伤口,缓慢地蠕动在北方荒凉的大地上。队伍最前方是金军的骑兵先锋,旗帜歪斜却带着胜利者的骄横。中间是装载着金银典籍、礼器文物的车队,沉重的车轮在泥地上碾出深深的辙痕。而后,就是这支队伍的主体——大宋的皇族、宗室、官员、工匠等上万人的俘虏,他们被绳索松散地串联着,在金兵骑兵的监视下,步履蹒跚。
一、 帝后屈辱
队伍的焦点,无疑是那几辆破旧的青盖车。太上皇赵佶和废帝赵桓分别被囚于车中,车辆颠簸,如同他们破碎的命运。赵佶时常透过车帘的缝隙,痴痴地望着南方的天空,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汴京,有他耗尽心血营建的艮岳。有时,他会神经质地用手指在车厢的尘埃上勾勒着兰竹的线条,画到一半,又猛地用袖子擦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位艺术皇帝,他的审美、他的才情,在绝对的力量和野蛮面前,成了最无用的陪衬。
赵桓则更多时候是麻木的。他蜷缩在车厢角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在离开太庙的那一刻便已消散。只有当押送的金兵粗暴地催促,或是扔进一些冰冷的、甚至馊臭的食物时,他才会机械地动一下,表明他还活着。巨大的耻辱和自责,已将他彻底压垮。
而后宫女眷的处境则更为凄惨。她们乘坐的牛车几乎毫无遮挡,风雨和沿途金兵猥琐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侵扰着她们。曾经的凤子龙孙,如今鬓发散乱,衣衫污损,在春寒中瑟瑟发抖。
二、 朱后殉节
四月末,队伍行至庆源府(今河北赵县)境内。连日风雨,道路泥泞不堪。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将行程的残酷推向了顶点。
一名金军千夫长完颜宗贤(赛里),素来暴虐,他看中了朱皇后(赵桓之妻)车驾旁的一名年轻宫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欲行不轨。宫娥拼死挣扎,哭喊声惊动了整个队伍。
“住手!”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朱皇后不顾一切地从牛车上站起,尽管身形摇晃,目光却如寒冰般刺向完颜宗贤,“她乃我大宋宫人,岂容你如此折辱!”
完颜宗贤被当众呵斥,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宫娥,提着马鞭走到朱皇后车前,用生硬的汉话骂道:“你这亡国的婆娘,还敢多嘴!你们现在都是我们大金的奴隶!我想怎样就怎样!”
言语间的污秽与羞辱,如同毒鞭抽打在朱皇后和所有宋俘的心上。周围的金兵发出一阵哄笑,而宋人则个个低头,屈辱的泪水往肚子里流。
朱皇后脸色煞白,身体因愤怒和耻辱而剧烈颤抖。她没有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南方,又看了一眼赵桓车驾的方向,眼中是决绝的悲凉。她缓缓坐回车内,整理了一下早已凌乱的鬓发和衣襟,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当夜,队伍在一条名为“浣衣河”的溪流旁扎营。月色凄冷,守卫松懈之际,朱皇后悄然离开营地,走到冰冷的溪水边。她再次望向汴京的方向,喃喃低语:“陛下,臣妾…先行一步,不能侍奉左右了…但愿来生,不复生于帝王家。” 言罢,纵身投入了漆黑冰冷的河水之中。
直到次日清晨,她的尸体才在下游被发现。金人对此漠不关心,只下令草草掩埋。赵桓得知消息后,在车中发出了如同孤狼般的哀嚎,却连前往祭奠的资格都没有。朱皇后的刚烈殉节,在这条北上的血泪之路上,划下了一道极其惨烈而又耀眼的痕迹。
三、 佛佑夭折
苦难并未因死亡而止步。五月,队伍进入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地界。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加上食物饮水的粗劣匮乏,身体孱弱的孩子开始成批病倒。
柔福帝姬赵嬛嬛紧紧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年仅五岁的赵佛佑(郓王赵楷之子)。小家伙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蛋此刻烧得通红,气息微弱,不停地在梦呓中喊着“娘亲…阿爹…”
“佛佑,坚持住,很快就到了…”赵嬛嬛哽咽着安慰,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弟弟滚烫的额头,泪水滴落在他干裂的小脸上。她去向押送的金兵小头目哀求,希望能给一点热水或草药。
那金兵小头目不耐烦地推开她:“小娘子,自身难保,还管什么小崽子!死了倒干净,省得路上吵闹!”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赵嬛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呼吸越来越微弱,最终在她怀里慢慢变冷。那个曾经在宫廷中活泼可爱、被视为“佛佑”的小皇子,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在这异乡的荒郊野岭。
没有棺椁,没有仪式。赵嬛嬛和几个宗女用手在路旁挖了一个浅坑,将赵佛佑小小的尸体放入。覆土的那一刻,柔福帝姬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一大半。沿途这样的悲剧几乎每日都在发生,幼儿的坟茔,成了这条北行路上最刺目的路标。
四、 文臣风骨
并非所有人都像二帝般麻木。一些文臣在极度的苦难中,反而显露出士大夫的风骨。
张叔夜自不必说,他以死明志,实践了“首丘”之念。而同样被俘的宰相何栗,年事已高,经此磨难,早已病骨支离。但他始终保持着衣冠的相对整洁,每逢路过州县城池,若有机会,他必会整理衣冠,向着南方汴京的方向,肃穆叩拜。
一次,金兵故意戏弄他,将一块生肉扔在他面前,让他学狗叫来取食。何栗看也不看那块肉,只是盘膝坐下,闭目不语。任凭金兵如何辱骂殴打,他如同老僧入定,直到金兵自觉无趣离去。他私下对同样被俘的同僚说:“国破至此,我等不能死节,已是有愧。若再丧失气节,摇尾乞怜,与禽兽何异?他日魂归南土,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他的沉默与坚守,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在绝望的队伍中,默默传递着一种微弱却不灭的尊严。
五、 艺术之殇
对赵佶而言,肉体的痛苦或许尚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才是真正的凌迟。一日,队伍暂歇,一名金军将领得知他是书画大家,竟拿出一幅破损的宋画,可能是途中劫掠所得,让他当场修补。
那是他熟悉的一位画院待诏的作品,笔法精妙,如今却污损不堪。赵佶手持画笔,手却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画绢上,晕开一团团污迹。他画的不是修补的笔触,而是下意识地勾勒出了一支在寒风中摇曳的、孤零零的墨竹。
那金将看得不耐烦,一把夺过画作,嗤笑道:“什么狗屁皇帝,画得还没我们草原上的小孩儿涂鸦好看!”随手将那幅画,连同赵佶刚刚动笔的墨竹,一起撕碎,扔进了火堆。
赵佶怔怔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吞噬着他最后一点精神的寄托。艺术救不了国,如今,连艺术本身也救不了他。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彻底沉默下去,仿佛生命中最后一点光,也随之熄灭了。
北行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每一天,都重复着饥饿、寒冷、疾病、死亡和羞辱。队伍在减少,不是死于路途,就是精神崩溃。他们的血泪,渗入了北方的土地,他们的悲歌,消散在荒野的风中。这条“北狩”之路,与其说是地理上的迁徙,不如说是一个王朝、一个文明被强行拖曳着,走向漫漫长夜的仪式。而黎明,还远未到来。
(第六卷 第十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