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四年(1204年)的临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躁动在权力的肌理下暗暗奔涌。平章军国事韩侂胄的府邸,取代了往日静谧的西湖画舫,成为帝国事实上的决策中枢。庆元党禁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但韩相公的目光,已越过那五十九人的“伪学逆党籍”,投向了更北方,那片被金人占据的“旧疆”。
一、 权相意决
韩府密室内,炭火驱散了江南冬日的湿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亢奋与算计。韩侂胄踞坐主位,相较于数年前铲除异己时的阴鸷,此刻他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急于建功的灼热。他手中摩挲着一方古印,那是心腹为迎合他“恢复”之志而“考证”出的“韩琦(北宋名相,韩侂胄曾祖)旧物”。
“诸位,”他声音洪亮,打破沉寂,“太上皇(光宗)时,国势萎靡,奸佞(指赵汝愚及道学党人)当道。今上即位,乾坤涤荡,正宜奋太祖太宗之余烈,雪靖康之耻,复神州之旧!” 他环视在座的苏师旦、陈自强等心腹,以及几位被拉拢的将领,“金主璟(金章宗)懦弱,北边鞑靼(指蒙古)兴起,此乃天赐良机!若再逡巡不前,岂非坐失江山?”
谋士苏师旦立刻附和:“相公所言极是!如今内患已清,正该外扬国威。北伐成功,相公便是再造社稷的第一功臣,功业当超越伊尹、周公,名垂青史!” 这番话,精准地搔到了韩侂胄内心最深处的痒处——他需要一场不世之功,来彻底洗刷自己“权相”而非“贤相”的底色,使韩氏权位奠基于不容置疑的功业之上。
“只是…” 一位较为持重的老臣略显迟疑,“军政准备,钱粮筹措,将帅人选…”
“准备?”韩侂胄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事事求万全,则万事不可为!当以锐气破之!传令各路,整军缮甲,聚粮训卒。同时,遣使联络山东义军,广布耳目,刺探金虏虚实!本相要的,是雷厉风行!”
北伐,这个曾经承载着岳飞、张浚、辛弃疾、陆游等人毕生血泪与梦想的沉重词汇,此刻在韩侂胄口中,更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政治豪赌,其动机混杂着真实的民族情绪与赤裸的权力欲望。
二、 老臣悲慨
几乎在同一时间,镇江府北固山上,寒风猎猎。年已六十四岁、被重新起用为镇江知府的辛弃疾,独自登临送目。长江如练,滚滚东去,对岸的瓜洲渡在苍茫暮色中仅余一道模糊的暗影。
朝廷意图北伐的风声,他已听闻。韩侂胄甚至对他这位以豪勇着称的老臣示以“青睐”,颇有借重其名望与经验的意味。然而,辛弃疾手抚斑驳的栏杆,心中翻涌的,并非年轻时的激昂,而是深不见底的忧惧。
他看到了各地军营在仓促间调动集结的混乱,听到了将领们议论纷纷却莫衷一是,更深知国库在韩侂胄近年大兴土木、犒赏亲信后的空虚。这与他当年在《美芹十论》、《九议》中反复论证的“无欲速”、“审先后”、“能任败”的北伐原则,何其相悖!
“韩侂胄…其志不在恢复,而在功名啊。”他对着空阔的江天,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想起了符离之败的惨痛教训,那也是一场准备不足、将帅不和的冒进。历史,难道要再次重演?
一股悲凉与无奈涌上心头,他缓缓吟出一阕《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数语,既是借古讽今,也是对即将到来的“开禧北伐”最沉痛的预警。而“廉颇老矣”之叹,则道尽了他这位一生志在恢复的老将,面对这看似机遇、实为陷阱的局面的复杂心境——既渴望为国效力,又深知事不可为的悲怆。
三、 山阴绝笔
数百里外的山阴(绍兴)镜湖之畔,风月轩内,油灯如豆。病榻上的陆游,气息已微若游丝。八十五年的生命历程,如同一幅漫长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而其中最浓墨重彩、也最令他痛彻心扉的,始终是那“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憾恨。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北方的风声,不,是战鼓声!是王师北伐的号角吗?他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光亮,干枯的手紧紧抓住侍奉在侧的幼子子聿。
“儿…儿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临终的遗嘱,与数十年前他在严州写下的“位卑未敢忘忧国”遥遥呼应,凝聚了他一生的血泪与期盼。他最终未能等到“北定中原”的那一天,带着无尽的遗憾,闭上了双眼。然而,他那近万首诗篇所铸就的“放翁诗魂”,连同这最后的嘱托,已化为一种不朽的精神力量,为这个时代,也为后世所有心怀家国者,树立了一座悲壮的丰碑。
四、 北疆阴云
就在南宋朝廷为北伐紧锣密鼓却又漏洞百出地准备时,远在漠北草原,一场真正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风暴正在酝酿。
铁木真,这个原名孛儿只斤·铁木真的蒙古部落首领,刚刚在斡难河源头召开的“库里台大会”上,被各部尊称为“成吉思汗”,意为“拥有四海的汗”。他整合了蒙古诸部,建立起一套前所未有的、高效而残酷的军事组织制度。
此刻,他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南方那两个富庶而庞大的帝国——金与宋。他的铁骑尚未南顾,但其锋镝所向,已隐隐传来雷鸣。相比之下,韩侂胄所倚仗的“金主懦弱,北边鞑靼兴起”的“天赐良机”,更像是一只螳螂在窥伺蝉时,却不知身后已有黄雀。
历史的聚光灯,即将从临安朝堂的算计与江南文人的悲歌上移开,转向北方那片更广阔、也更酷烈的战场。一个全新的、更加可怕的对手,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
五、 末世笙歌
开禧元年(1205年)的元夕,临安城依旧灯火璀璨,歌舞升平。韩侂胄在府中大宴群臣,庆祝“北伐大计已定”,席间觥筹交错,颂扬之声不绝于耳。有人献上祥瑞,言在鄂州见“青龙现于江渚”,乃出师吉兆。韩相公意气风发,仿佛已看到自己“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赫赫功业。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些清醒者却感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被解除实职、奉祠归家的叶适,在永嘉老宅中,对着孤灯,校勘着他那部充满务实批判精神的《习学记言》。窗外隐约传来的临安方向的喧闹,让他眉头深锁。他知道,一场基于虚骄与功利的军事冒险,其结局恐怕比当年的“符离之溃”更为惨烈。
辛弃疾已获知自己将被调离前线,改任与军事无干的文职。他坐在镇江府衙的后堂,听着远处街市传来的、与往年并无二致的元夕笙歌,缓缓提笔,写下此生最后一阕与北固亭相关的词,其中有“…十分筋力夸强健,道今年、不似前时节…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字里行间,充满了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彻骨悲凉,以及对国事的深深隐忧。
灯火阑珊,笙歌渐歇。南宋王朝,就在这一片主战者的悲慨、权相的热衷、民众的茫然与北方强敌崛起的无形压力下,踉跄着,步入了名为“开禧”的、吉凶未卜的新年。帝国的命运之舟,已然驶入了一片暗流汹涌、风暴将至的水域,其航向,似乎已非船上任何人所能完全掌控。
(第七卷 第二十四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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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尾语)
中兴的火焰,曾在采石矶的江面上熊熊燃烧,也在隆兴北伐的尘埃中黯然摇曳。岳飞的血、辛弃疾的词、陆游的梦、朱熹的理、陈亮的狂、叶适的实,共同编织了这半个多世纪的悲壮与风华。他们用尽一生,在残山剩水间寻找一个盛世的倒影。当最后一批梦想者老去,帝国的暮色已然苍茫。然而,那追求统一的意志与文化的辉煌,却已深植于这片土地的基因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哪怕是更为艰难的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