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的浓烟,如同不祥的丧幡,悬挂在北境的天际线,也重重压在每个朔方守军的心头。援军前锋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像一场冰雨,浇灭了城头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绝望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士兵们倚着残破的垛口,眼神空洞,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
狄耿肩头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但这痛楚远不及心中的沉重与冰冷。他看着城外重新集结、杀气腾腾的胡骑,又环视身边这些跟随他浴血奋战多日、如今已濒临崩溃的部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大总管……我们……还守吗?”身旁一名年轻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泪痕。
狄耿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属于军人的铁血与决绝。
“守!”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城头炸响,“只要我狄耿还有一口气在,朔方城,就还是大周的城池!我们的身后,是家园,是父母妻儿!丢了朔方,胡人的铁蹄就能长驱直入!你们想让自己的家乡也变成这般炼狱吗?!”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城外如林的胡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将士们!陛下没有放弃我们!援军主力仍在!我们多守一刻,身后的百姓就多一分安全!我狄耿,今日与朔方共存亡!谁愿随我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残存的守军被他的决绝感染,爆发出最后的血勇,零落却坚定的吼声汇聚起来,竟也带着一股悲壮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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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金狼王庭。
阿史那咄苾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韩明远,鹰眸中闪烁着审视与贪婪的光芒。
“韩公子,令尊的‘诚意’,本王看到了。”阿史那咄苾把玩着手中一枚精致的羊脂玉佩,那是韩明远带来的信物,“黑风峪一把火,烧得漂亮!狄耿现在已成瓮中之鳖。只是……令尊答应本王的东西,何时能到手?”
韩明远微微一笑,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算计:“可汗放心,家父既已遣明远前来,自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只要可汗答应,破城之后,朔方及以北三郡归您,并且……助家父清除朝中异己,稳定局势。那么,您想要的……北境边防舆图、军镇兵力部署,乃至神都部分城防的‘瑕疵’,自当双手奉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家父还可以保证,至少在三年内,大周绝不会对可汗您新得的土地,发动任何像样的反击。”
这是赤裸裸的卖国!以疆土和国家安全,换取韩氏一族的权位!
阿史那咄苾眼中精光爆射,哈哈大笑:“好!韩相果然快人快语!本王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告诉令尊,他的条件,本王答应了!只要东西到手,朔方城破之日,便是你我双方……共赢之时!”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只是那笑容背后,是足以淹没无数人性命与忠诚的冰冷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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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紫微宫。
黑风峪惨败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住了。朝堂之上,物议沸腾。主和派官员群情激愤,将一切罪责归咎于狄耿的“刚愎自用”和女帝的“用人不明”,要求立刻罢免狄耿,派遣使者与阿史那咄苾和谈,甚至有人公然提出割地赔款!
韩丞相虽未直接出面,但其党羽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更有甚者,开始暗中串联,准备联名上书,逼宫施压。
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洋。
晏华清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要求罢免狄耿和追究责任的奏疏,脸色平静,但握着奏疏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陛下,”影子无声出现,禀报道,“韩理与其党羽密会频繁,似乎在酝酿更大的动作。北境那边……朔方城情况极不乐观,城破可能就在旦夕之间。另外,我们派往草原的密探确认,韩明远已抵达阿史那咄苾王庭,双方接触密切。”
内外交困,叛徒通敌,危城将破……局面似乎已经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晏华清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彻底冷静下来的幽深寒光。
“传朕旨意。”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擢升狄耿为镇北侯,朔方节度使,总揽北境一切军政,许其临机专断之权!告诉朝中那些弹劾狄耿的人,北境之事,朕一力承当!谁再敢妄议撤换主帅,动摇军心,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这道旨意,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弹!这不仅是对狄耿的绝对信任,更是对以韩丞相为首的反对势力的公然宣战!
“陛下!三思啊!”连一些中立的老臣都忍不住出言劝阻,“狄耿虽勇,然朔方危局已定,如此擢升,恐于事无补,反招非议啊!”
“非议?”晏华清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是怕朕追究他们贪墨军资、勾结外敌的非议吗?!”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一些心中有鬼的官员更是脸色煞白。
“影子,”晏华清不再理会朝臣,转向阴影处,“将我们掌握的部分韩党罪证,‘适当’地泄露出去一些。尤其是……与北境军资有关的。”
她要敲山震虎,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不敢再肆无忌惮!
“是!”
“还有,”晏华清走到北境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朔方城上,“给狄耿传朕密旨: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若事不可为,准他……伺机突围,保全实力,以图再战!朕要的,是他这个人,和北境军的种子!”
这道密旨,意味着她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城池可以丢,但忠诚的将领和军队的核心不能覆灭。
“陛下……”影子欲言又止。这意味着可能要放弃朔方城以及城中的军民……
“执行命令!”晏华清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作为帝王,她必须做出最冷酷,也最理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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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
狄耿收到了来自神都的两道旨意。一道是明发天下的擢升诏书,封侯拜将,荣宠至极;另一道,则是女帝的密旨,准许他突围。
他看着那封密旨,久久无言。陛下的信任与维护,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也眼眶发热。但“突围”二字,却重如千钧。这意味着要放弃这座他守护了多日、埋葬了无数弟兄的城池,放弃城中可能尚未撤离的百姓……
“大总管!胡虏又开始攻城了!这次是主力!四面同时进攻!”传令兵仓惶的喊声将他从挣扎中惊醒。
狄耿猛地抬头,看向城外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胡骑主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他一把撕掉肩头渗血的绷带,举起染血的长剑,跃上最高处的箭垛,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向所有还能战斗的士兵发出怒吼:
“镇北军!听令!!”
残存的守军纷纷抬头,看向他们的大总管,如今的镇北侯。
“陛下没有放弃我们!封侯拜将,我等受之有愧!唯有死战,以报君恩!今日,没有突围!只有死战!与朔方城,共存亡!!”
“死战!共存亡!!”
悲壮而决绝的吼声,再次响彻朔方城头!明知是死,他们依然选择了与城池共焚!
惨烈的攻防战再次爆发,这一次,胡骑投入了全部主力,攻势如同狂风暴雨!城墙在投石机的猛轰和士兵的疯狂冲击下,摇摇欲坠!
狄耿身先士卒,挥舞长剑,如同磐石般钉在防线最危急处,身上不断添着新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战袍,但他依旧死战不退!
就在朔方城防即将全面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再生!
胡骑大军的侧后方,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一支规模不大,却装备极其精良、行动如风的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以一种决死的姿态,悍然冲入了胡骑的侧翼!
这支骑兵打着的旗帜,并非周军制式,而是一面绣着狰狞鬼首的黑色战旗!
“幽冥?!”一直在王帐外观战的灰衣人,猛地站起身,兜帽下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与愤怒,“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要干什么?!”
与此同时,朔方城南面,一支狼狈不堪、却依旧保持着建制的周军部队,正拼命向着朔方城方向突进——正是绕行稳妥路径的援军主力前锋!他们显然也经历了苦战,但终于赶到了!
城上城下,三方势力,在这朔方城下,即将上演最后的、决定命运的大碰撞!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几个穿着普通牧民服装、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人,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人,轻轻抚摸着怀中一个密封的铜管,里面装着的,正是韩明远与阿史那咄苾交易的初步证据——以及,一份关于“幽冥”此次异常调动原因的绝密情报。
这场北境危局,似乎因为“幽冥”的意外介入,再次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