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拉开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关子元的目光死死锁在厨房门口那个低垂着头、承受着孙妈妈刻薄话语的身影上。
即使戴着口罩,那双温柔的眼睛,那熟悉的栗色长发——百分百是苏悦。
苏悦的心跳在看清关子元的瞬间几乎骤停。震惊、羞耻、无地自容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感到自己似乎被扒光了,吊起来,一刀一刀的割着身上的肉。
自己最珍视的体面和尊严,彻彻底底碎了一地。
她强压下几乎夺眶而出的酸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她转向孙妈妈,声音竭力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既然您如此不满意我的工作,那我就先走了。您让平台再换一位保洁吧。”
孙妈妈立刻尖声道:“活没干完就想走?工钱一分没有!”
“没关系,”苏悦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关子元的方向,“请您根据规则扣我的工资。”
“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孙妈妈的声音拔得更高。
“您请便。”
苏悦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不再停留,迅速转身,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
“……咋了关哥?”
孙志宏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关子元还怔在原地,苏悦那强忍难堪却故作镇定的背影深深烙在他脑海里。
孙妈妈也看到了儿子的反应,嗤笑一声,借题发挥。
“看到没有,儿子!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得跟刚才那个清洁工似的,干这种低三下四的活儿!”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关子元压抑的怒火。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直视孙妈妈,声音冷得像冰。
“阿姨,一个人的价值,不是靠贬低别人来证明的。您知道什么眼看人低吗?”
这毫不客气的回怼,让孙妈妈脸色铁青。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猛地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哎!关哥!你的书!”孙志宏在后面急喊。
“还有我妈今天还没给你钱呢!关哥!”
可关子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道里,只留下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叮!”
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缓慢地跳动着——8楼。
关子元站在18层的电梯口,心急如焚地疯狂按着下行键,恨不得一把将电梯从8楼直接拉回18层。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等不及了!
转身冲向旁边的消防通道,他一步跨下三级台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狂奔。
楼梯间里回荡着他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为什么?为什么苏老师要做这种工作?
就算需要兼职,以她的学识和能力,开个小补课班,收入绝对比这个高得多,也轻松体面得多!
这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伴随着深深的担忧。
当他气喘吁吁、肺部火辣辣地冲到楼下时,只来得及远远瞥见苏悦的身影在小区门口一闪,向左拐去,消失了。
关子元冲到自己的山地车旁(这还是当初那场车祸后,肇事车主赔偿给他的)。
此刻他无比感激这辆车的轻便和速度。
他迅速跨上车,脚下一蹬,车子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分析。
苏老师做这种时间短、收入不高的家政零工,不可能开自己的车来——油费成本太高,根本不划算。
这个高档小区位置相对偏僻,苏老师步行过来的可能性也很低。
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骑行,或者乘坐公交车。
关子元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最近的、也是唯一一个能通往主城区的公交站台,恰好就在苏老师离开的方向。
当关子元骑到公交站台附近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悦背对着马路的方向,安静地站在站牌下,微微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
“苏老师……” 关子元停下车,悄悄靠近,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苏悦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迅速被刻意营造的平静覆盖。
她甚至弯了弯眼睛,像是真的偶遇般,用尽量云淡风轻的语气说:
“这么巧啊,关子元同学。”
看着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她笑了笑。
“其实……你不必追来的。”
关子元胸口起伏着,内心的疑惑再也压不住。
“苏老师,你为什么……”
“最近家里开销有点大,” 苏悦打断他。
“要交房租,做做兼职,贴补一下家用。”
她顿了顿,试图用玩笑掩饰那份沉重。
“体验一下这种工作也挺好。作为人民教师,不能脱离群众啊。况且,劳动最光荣,不是吗?”
“可是……您是老师啊,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苏悦去做这种工作。
“你还是学生呢,不也来做家教了?”
苏悦巧妙地避开了核心,反而用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试图转移话题。
“可以啊,关子元同学,年纪轻轻就当上小老师了,前途无量。”
远处,86路公交车缓缓驶来的灯光刺破了暮色。
苏悦看着车来的方向,轻轻吸了口气,转头对关子元说:“别太在意刚才的事了。”
她伸出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这个克制的肢体接触,传递着一种“没事了”的信号,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
“还有,” 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起来,“拜托你,帮我保密,尤其是……别让小满知道。好吗?”
公交车停稳,车门打开。
“我先走了。” 苏悦说完,转身利落地上了车。
车门关闭,隔绝了内外。
关子元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启动、驶离。
隔着车窗,他看到苏悦没有像往常在办公室时那样,热情地说“子元同学再见”。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车厢后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然后,她抬手摘下了口罩,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那个瞬间,即使隔着距离和玻璃,关子元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伤心和郁闷笼罩着她。
公交车的引擎声嗡嗡作响,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气味。
苏悦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身体随着车辆颠簸微微摇晃,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孤叶。
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在车门关闭、隔绝了关子元视线的那一刻,彻底消散了。
她深深埋着头,怕被任何乘客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和狼狈的神情。
“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
债务像冰冷的锁链缠得她喘不过气,房东的催租信息,银行的还款提醒……它们如同沉重的石头,一块块压在她心上。
今天孙家那个刻薄女人的羞辱,更是将她仅剩的尊严撕得粉碎。
最让她无法承受的,是这一切不堪,竟然被关子元——她最欣赏的的学生——亲眼目睹。
父母早已和自己断了联系,朋友们也有各自难念的经,况且,苏悦也羞于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窘态。
唯一对自己露出关切的人,却是自己的学生。
没有人能帮她分担这份沉重。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的屈辱,都只能她自己咽下去。
“子元……”苏悦靠着车窗,轻声念着少年的名字。
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已经是巨大的失误。
这个少年,已经离自己太近。
自己没有资格让他卷进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
“或许,我该远离他。”
这个念头苦涩而清晰地在心头浮现。
保持距离,这是对他,也是对自己最后的保护。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紧紧攥着的手指上。
公交车汇入车流,消失在视线尽头。
关子元的心却沉了下去。不对,很不对。
苏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反常了。
她强装的镇定,那故作轻松的笑话,还有车上那瞬间流露的绝望感……一股强烈的不安将他包裹。
他害怕。
害怕那个强撑着坚强外壳的苏老师,会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彻底崩溃。
害怕她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不行,我得追上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