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钊看着无声对峙的二人。
他非常识趣地后退一步，干笑两声：
“啊，那个……小师弟你们聊，我实验室还有数据没处理完！”
说完，他像被鬼追似的，一溜烟钻进了办公室，还“贴心”地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只剩下关子元和王亮。
“子元啊……”王亮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看……陪叔聊聊？就一会儿。”
他搓着手，目光躲闪地看着关子元。
关子元面无表情，眼神依旧疏离。
“不了吧，王先生。我明天还有重要比赛，得回去休息了。”
他的视线扫过王亮膝盖上方那个醒目的大洞，边缘还带着点刮蹭的痕迹。
王亮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露出一丝苦笑。
“你看在叔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劲的份上……”他指了指那个破洞，“你们楼那个门卫大爷，真是轴得很！我说我是家长，想进去看看孩子，他死活不让，说教学楼禁止家长入内。我没办法，只能……”
他尴尬地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能绕到后面，从一楼的厕所窗户翻进来了。唉，这身手是真不行了，挂了一下。”
关子元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心里那点不耐烦被这荒唐的“翻窗”行为冲淡了些许。
他依旧没松口，只是语气略微缓和：“走吧，我送您出去。”
“哎，好，好。”
王亮连忙点头，像是得了特赦令。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
就在快要看到校门时，王亮像是鼓足了勇气，再次开口：“子元……你妈妈她……这两天一直在哭。”
他顿了顿，观察着关子元的反应，“她说……她真的很对不起你，当年……”
“没必要。”关子元打断他，声音冷硬，“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想听任何解释，那只会让他想起十年以来的孤寂。
王亮快走两步，与他并肩。
“你妈妈她啊，性子倔，也不擅长表达，心里有千言万语，可一对着你，那些话说不出来。她跟我……也不好意思总提。我就想着，我这张老脸皮厚点，来跟你聊聊，当个传声筒也好……”
关子元停下脚步，终于转头看向王亮，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王先生，我说了，改天吧。明天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王亮被他眼中的决绝刺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
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关子元从未听过的真诚。
“子元，我知道你恨，你觉得你妈妈抛弃了你。可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当年，不是你妈妈非要狠心把你留下。是你爸爸，关键教授，他非常坚持，如果要离婚，你……必须留在国内，留在他身边。他当时……态度很强硬。你妈妈……她那时候……”
王亮的声音艰涩起来，“……她那时候，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我……我那时在温哥华的工作刚有起色，必须得回去。她一个人，在国内……也很艰难。”
关子元愣住了。
关键坚持留下他？
这个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微澜。
他一直以为是母亲迫不及待地离开，像甩掉一个包袱。
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王亮。
王亮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心里松了口气：“而且……有些事情，唉，说来话长，牵扯到更早以前……”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含糊地摆摆手。
“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他越是欲言又止，关子元心底那点被强行压抑的好奇心反而被勾了起来。
更早以前？什么更早以前？
他忽然想起超市里王亮当时看他的眼神……还有母亲当年突然的决定……难道背后还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那……”关子元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那后来呢？你们在国外……”
王亮看他态度松动，赶紧指着校门外不远处亮着灯的一个简陋烧烤摊。
“子元，你看，走了这一路，叔这肚子也饿了。咱爷俩……坐下吃点？边吃边聊？你放心，就一会儿，不耽误你休息！”
关子元看着那人声嘈杂的烧烤摊，又看了看王亮带着恳求的眼神和裤子上那个滑稽的破洞。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个轻微的点头。
王亮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忙不迭地拉着关子元走过去坐下。
他熟稔地点了些烤串，然后对老板喊道：“老板，来瓶冰啤酒！”
转头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似的笑意对关子元说：“我偷偷喝点，你妈平时管得严，不让喝。你可别告密啊！给你也整一个？”
“不了。”关子元摇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女朋友不让我喝。”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竟然……在向王亮透露苏悦的存在？
王亮眼睛一亮，立刻接话：“哦！对对，那天在超市，我看到你女朋友了，就站你旁边那个，气质真好，挺漂亮的。”
他观察着关子元的脸色，小心地问，“看着……比你大点？”
“嗯。”关子元应了一声，没否认。
“挺好，挺好！”王亮笑着点头，“老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嘛！会疼人！”
关子元嘴角忍不住又抽了抽。
按这“金砖”理论算，他这“金砖”……可着实没少抱。
这莫名的联想让他有点窘迫，赶紧端起桌上的免费茶水喝了一口。
王亮似乎没察觉他的窘态，自顾自地打开老板拿来的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才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其实……子元，你妈妈在国外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你，真的。”
关子元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语气有些生硬：“我看她过得挺好的。每次……我偶尔打电话过去，说不了几分钟她就急着挂断。我想，大概是不想被我打扰吧。”
那寥寥几次的通话，每次都在匆忙和尴尬中结束，是他心底的另一根刺。
“这事……唉，这事主要赖我！”王亮放下酒杯，脸上满是自责和懊恼，“在国外，我们……是跟我妈，也就是伊然的奶奶，一起住的。”
他叹了口气，“老太太她……怎么说呢，比较传统，也爱挑理。她总觉得……你妈妈既然跟了我，就该跟过去断得干干净净点，特别是……不能总想着国内的孩子。每一次你妈妈想给你打电话，都是偷偷摸摸的，找个老太太不在跟前的时候。要是让老太太撞见了，或者听到了风声，她就不高兴，说话阴阳怪气的，给你妈妈脸色看……时间久了，你妈妈她心里难受，又怕打多了电话反而连累你在老太太那印象更差，也怕……怕你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不高兴。她就……就只能自己憋着，也不敢跟我多说，怕我夹在中间为难。”
关子元听着，眉头紧紧皱起。
他从未想过，母亲那看似匆忙的挂断背后，竟是这样的压力和委屈。
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的刻薄形象，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
王亮看他沉默，继续道：“我们家老大叫王思源，13年出生的，在国外待久了，有点……学歪了，不太让人省心。小的那个，就是你见过的许伊然，16年出生的。”
他特意强调了许伊然的姓氏。
“是我坚持让她跟你妈妈姓的，名字也是你妈妈起的。‘伊然’，‘思源’。你妈妈说，希望孩子们不管在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自己的祖国。叫这个名字，是‘依然思源’的意思。”
他顿了顿，看着关子元，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声音也更柔和了些。
“但我知道，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妈妈她心里，是‘依然思元’……‘元’，是子元的元。你妈妈啊……从来没忘记你。”
依然思元。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关子元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王亮真诚坦率的眼睛里。
所有的冷漠和防备，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思念击得粉碎。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亮看着他的反应，心里也是一酸，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还有件事……我也是这两年才发现的。你妈妈她，一直偷偷在用自己攒的私房钱，隔三差五地给你打钱。虽然每次都不多，三五百，千八百的，但那是她一点点省下来的心意。她怕我知道不高兴，也怕老太太知道了更唠叨，都是偷偷摸摸的。”
王亮端起酒杯，猛猛饮了一口。
“后来我发现了，我跟她说，你傻不傻啊？那是你亲儿子！你给他钱天经地义！你完全没必要这样藏着掖着！我王亮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吗？我完全理解当妈的心！我支持你，大大方方的给！前几天，就你刚开学那会，她给你打的五千块，还是我主动赞助的呢！我说多打点，孩子在外面不容易……”
“五千块？！”
关子元瞳孔骤然收缩。
“我……我根本没收到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王亮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笔钱……他连影子都没见到！
一个冰冷又清晰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关键！
只有他！只有那个掌管着他所有信息、对他漠不关心的父亲，才能截下这笔钱，并且让他毫不知情！
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和被欺骗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王亮显然也愣住了，随即脸上也浮现出震惊：“没收到？！这……这怎么可能？！汇款记录你妈妈那里都有啊！难道是……”
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沉重的静默。
王亮吃了口烤串，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开口。
“子元，这次我们回来，打算在h市呆上小半年。主要是为了伊然。思源那小子，皮实，跟他奶奶在国外我们暂时还放心。但伊然是女孩，我们想让她在国内把基础教育的基础打牢点，国外那套……我们总觉得不那么踏实。等这边安顿好了，12月末我们就带她去S市上学，那边教育资源更好些。”
他看向关子元，眼神带着期盼，“你妈妈的意思……是希望这小半年，你能慢慢回心转意。放假了，去S市和我们一起住住？等你毕业了，要是愿意，也可以去S市发展，叔……叔这边也能帮你安排安排。”
关子元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
他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坚定。
“谢谢您和……和我妈的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在G大挺好的，学业、竞赛、还有……我自己的路，都想在这里走下去。”
王亮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没有强求，只是点点头，脸上又挤出一个宽厚的笑容。
“好，好，叔知道了。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只要你过得好，你妈妈……和我，就放心了。”
他举起酒杯，“来，叔祝你明天比赛旗开得胜！”
关子元看着王亮真诚的笑容，还有那带着狼狈却努力释放善意的样子，心里那最后一点坚冰也悄然融化。
他端起茶杯，轻轻和王亮的酒杯碰了一下。
“谢谢……亮叔。”他低声说道。
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滑出了口，不再带着之前的客套和距离。
王亮听到这声“亮叔”，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受宠若惊：“哎！好！好！”
烧烤摊的烟火气缭绕着这对关系奇特的“叔侄”。。
王亮最终喝完了那瓶啤酒，带着几分醉意和心满意足，被关子元送上了出租车。
“亮叔，路上小心。”关子元替他关上车门。
“哎！子元你快回去休息！明天加油！”
王亮隔着车窗挥手，车子缓缓驶离。
关子元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底却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那些被尘封的往事、被误解的情感、被截断的亲情……许多认知都在这个夜晚被颠覆、被重塑。
他抬起头，望向理学楼的方向，那里有他未完成的论文，有他明天要为之拼搏的赛场，还有……那个在等他的人。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灯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