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棚户区边缘的小屋,比之前的窝棚更加低矮潮湿,空气中终年弥漫着煤灰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这里成了林心大复仇的巢穴。她像一株适应了黑暗的植物,在这片污浊的土壤中顽强地存活下来,并开始悄无声息地伸展她的根须。
尹有才带来的微薄薪水,大部分成了她活动的经费。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她学会了如何用最少的钱买到能果腹的食物,如何将自己伪装成逃难而来的寡妇,用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那个曾给她接生、又冷漠地抱走她孩子的接生婆。几经周折,通过棚户区里那些喜好传闲话的妇人之口,她隐约打听到接生婆的住处。她没有贸然上门,而是选择在接生婆每天去倒脏水的必经之路上“偶遇”。
一次“不小心”的碰撞,林心大手里的破篮子掉在地上,几个干瘪的萝卜滚落。她慌忙低头去捡,用带着哭腔的、外地口音的声音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儿啊……娘连口奶都没喂上你们……”
接生婆起初不耐烦,但听到“没喂上奶”、“苦命的儿”这几个字眼,又看到林心大虽然憔悴却依稀可见的清秀轮廓,心里咯噔一下,模糊想起了那个雨夜被彪爷手下送来的、生下双胞胎的可怜女人。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或者说好奇,让她停住了脚步。
林心大要的就是这一停顿。她没有追问孩子,只是哭诉自己的“遭遇”——丈夫死了,被恶霸欺凌,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抢走,自己流落至此。她的话半真半假,重点渲染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痛无助。接生婆到底是女人,听着听着,戒心渐去,叹了口气,甚至从自己篮子里拿出一个窝头塞给林心大。
从此,林心大“偶遇”了接生婆好几次。她从不主动打听,只是旁敲侧击地表达对孩子的思念,并有意无意地透露,想知道孩子是否安好,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死了也甘心。她的“悲惨”和“认命”,慢慢打动了接生婆。终于有一天,接生婆压低声音告诉她:“妹子,别想了……那家……我们惹不起。孩子听说被送到乡下,找个奶妈带着,活着就行,你别惦着了……”
“乡下”、“奶妈”。 林心大牢牢记住这两个关键词。她没有再纠缠,千恩万谢地走了。这是第一条有用的线索。
另一方面,尹有才在修理厂的努力见到了成效。他精湛的技术和那股肯钻研的狠劲,终于引起了一位德国工程师的注意。这位名叫施密特的工程师,是个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技术狂人,他欣赏尹有才的才能,开始让他接触一些更核心的设备维护。
尹有才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学到的技术知识,尤其是关于矿区电力供应和大型电机运行的关键节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工业城镇,电就是命脉。掌握了电,某种程度上就掌握了力量。
同时,他利用工作之便,更加留意彪爷的产业。彪爷的主要财源来自控制着几个小煤窑的运输和“保护费”,并且觊觎着开滦矿务局的一些外包工程。尹有才暗中记下与彪爷有来往的工头、小官员的名字,甚至偷偷记下了一些彪爷手下在矿区违规接电、偷运物资的证据。他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在关键时刻可能就是致命的武器。
深夜,在小屋里。煤油灯下,两人再次会面。
“孩子可能在乡下,由一个奶妈带着。”林心大冷静地陈述,脸上看不出喜怒。
“彪爷最近想插手矿上新开的第五井的供电线路安装,正在活动。”尹有才低声说,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草草画着矿区部分电路的简图,并标注了几个点,“这里是总闸,这里是最容易出故障的线路段。”
没有温存,没有关怀,只有冰冷的信息交换。
林心大仔细看着那张图,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坚毅。她指了指图上某个点:“这里如果出事,影响有多大?”
“第五井会全面停电,排水和通风都会停,如果正在井下作业……”尹有才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心大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她抬起头,看着尹有才:“我们需要钱,需要更多人。光靠你偷记下来的那点证据,扳不倒彪爷。”
“我知道。”尹有才阴沉地说,“施密特工程师似乎很赏识我,也许……这是个机会。”
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不计后果的野心和深不见底的恨意。他们的网,正在黑暗中一点点织就,虽然纤细,却目标明确——缠住那个夺走他们一切、高高在上的敌人。
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积聚。唐山这座工业重镇,即将因为最底层两个小人物的仇恨,而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