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进了新人。林远娇,京城重点大学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考入县委办。她那一手漂亮的公文写作在校时就拿全国征文比赛一等奖,毕业论文更是被导师称赞\"有机关笔杆子的风骨\"。毕业时多家省直机关都向她抛来橄榄枝,最后选择回县城,倒让不少同学大跌眼镜——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大伯李建国县长在家庭饭局上那句\"基层最锻炼人\"起了作用。
入职那天,综合人事干部特意拍了拍小林的肩膀说:\"这可是咱们县里十年一遇的高材生,季科长你要好好带。\"当时小林抿着嘴笑,白净的脸上透着股书卷气的傲劲儿,连带着桌上那盆绿萝都显得格外青翠。她工位抽屉里至今还放着那本翻旧的《机关公文写作规范》,书页边角都用荧光笔标得密密麻麻——就像她总爱在材料里加的\"着力推进深化落实\"这类词一样,透着股子学院派的较真劲儿。
“‘推进老年群体社会保障卡申领服务提质增效的阶段性总结’……嗯,这个标题既体现工作重点,又有数据支撑的空间,应该没问题。”小林指尖停顿,对着屏幕轻声念叨,指尖的法式美甲在键盘上泛着微光。她正准备敲下“精准施策、靶向发力”几个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吓得她手一抖,光标瞬间跳到了段落开头。
“小林,你这是在写什么?”季秋水走过去,视线掠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政策术语,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疙瘩。她刚从夔北街道回来,裤脚还沾着点田间的泥星子,指尖捏着的民情记录本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
小林连忙转过身,脸上堆起几分带着青涩的自信,伸手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屏幕视角:“科长,我在整理上周的社保卡办理情况报告呢。您看,我参考了县政府官网的范文,把办理流程拆成了‘前期摸排’‘集中办理’‘后续回访’三个模块,还用了些规范表述,这样是不是比之前的版本更专业?”
季秋水接过鼠标,滚轮快速向下滑动。屏幕上“构建服务闭环”“强化协同联动”“提升群众获得感”等词语像走马灯似的闪过,可翻了三页,才在表格最下方找到一行小字:“协助老年群众办理社保卡共计35张”。她停下操作,指尖在冰凉的鼠标上轻轻敲了敲,叹了口气:“小林,你在大学学的是文秘专业吧?”
“是啊科长,我毕业论文还写了《新时代公文写作的语言规范化》呢。”小林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伸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那你应该知道,公文的‘规范’不是堆辞藻,是让老百姓能看懂、能明白。”季秋水把民情记录本放在桌上,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用蓝笔写的短句:“张桂兰大娘,78岁,眼睛花,办卡时需要帮着填表格;王大爷腿脚不方便,得上门取材料。”她指着这些字,“你写的‘推进老年群体社会保障卡申领服务’,张大娘听不懂;但你要是说‘帮张大娘这些老人办社保卡’,她立马就知道咱们干了啥——咱们坐在办公室写的每一个字,都得能传到田间地头,让老百姓听着心里亮堂。”
小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缘,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悦:“科长,可公文讲究严谨正式啊。您这样写太口语化了,要是被上级部门看到,会不会觉得咱们不专业?我之前实习的单位,写报告都得用标准术语……”
“标准术语是为了让沟通更高效,不是为了把人绕晕。”季秋水还想再说,旁边的小赵突然端着水杯凑过来,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小林,笑着打圆场:“小林啊,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咱们科长可是县委办出了名的‘笔杆子’。去年写的乡村振兴调研报告,书记在大会上都点名夸,说用老百姓的话讲老百姓的事,接地气!”说完,她还冲季秋水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示。
小林撇了撇嘴,低下头继续盯着屏幕,手指却没再动键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服气”。季秋水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理论知识学得多,可跟老百姓打交道的门道,还得慢慢教。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的人大多趴在桌上补觉,打印机的嗡鸣声也停了下来。小赵悄悄拉着季秋水往走廊尽头走,直到避开了监控摄像头,才压低声音开口:“科长,您上午跟小林较真这事,其实没必要。”
季秋水靠在墙上,手里捏着没喝完的矿泉水,挑眉问:“怎么说?”
“您还不知道吧?小林是李建国县长的远房侄女。”小赵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她本来想进财政局,后来是李县长打了招呼,才分到咱们综合科来的,说白了就是‘镀金’。等过个半年一年,熟悉了流程,估计就调去更好的部门了。”
季秋水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顿了顿,眉头微蹙:“李县长的侄女?”
“可不是嘛!”小赵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所以科里其他人都让着她点,平时分配工作也拣轻松的来。您上午那么直接批评她,万一她心里不舒服,回头跟李县长提一嘴,虽说您没做错,但总归是麻烦。您啊,也别太严格了,差不多就行。”
季秋水沉默了几秒,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没声音,突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缝隙,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她看着那道光斑,突然轻轻笑了,抬手拍了拍小赵的肩膀:“谢谢你提醒。不过,工作上的事,该较真还得较真。至于其他的,没关系。”
小赵还想再说什么,季秋水已经转身往办公室走,背影挺得笔直,脚步沉稳。小赵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位季科长,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眼里容不得半点虚的。
下午两点,上班铃声刚响过,季秋水就拿着外套走到小林工位前:“小林,收拾一下,跟我去夔北街道走访。”
小林正对着电脑修改报告里的术语,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意外:“走访?可是科长,上午您不是说报告要尽快交吗?现在去走访,那报告什么时候写啊?”
“写报告之前,得先知道老百姓需要什么。”季秋水把外套搭在臂弯里,弯腰拿起桌上的民情记录本,“你光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想术语,写出来的东西都是空的。跟我去看看,老百姓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咱们的工作到底帮他们解决了什么问题,这样写出来的报告才有分量。”
小林愣了愣,看着季秋水认真的眼神,又看了看屏幕上没改完的“规范术语”,最终还是起身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嘴里小声嘀咕:“可走访不就是看看情况吗?跟写报告有什么关系……”
季秋水没接话,只是率先走出了办公室。她知道,有些道理,光靠说没用,得让小林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真正明白。
从县委大院到夔北街道,开车要二十多分钟。路上,季秋水跟小林说起了夔北街道的情况:“夔北街道是咱们县老城区,住着不少贫困户和空巢老人。之前我们帮这里的老人办社保卡,有位张大爷,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自己腿脚不方便,办卡的时候连门都出不了。后来我们上门帮他填材料、拍照,卡办好后又送上门,他拉着我的手说,这下领养老金不用麻烦邻居了。”
小林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转着笔,听着季秋水的话,心里却没太当回事——不就是帮老人办卡吗?流程手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好说的。可等车子拐进夔北街道的窄巷,她才发现这里跟县城中心完全不一样。
巷子两旁的房子大多是低矮的砖瓦房,墙面上爬满了青苔,有些窗户的玻璃破了,用塑料布蒙着。路边的排水沟里积着污水,偶尔有几只鸡在垃圾堆里啄食。车子在一处破旧的木门前提了下来,季秋水指着门内说:“这就是张大爷家。”
小林跟着季秋水走进院子,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堆着些捡来的废纸箱和塑料瓶,角落里种着几棵青菜,用竹篱笆围着。正屋的门开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迎了出来,脸上满是皱纹,却笑得格外亲切:“季科长,您怎么又来了!快进屋坐,我刚烧了开水。”
“张大爷,不用忙。”季秋水快步走过去,接过老人手里的拐杖,又从车上拎下来一袋米和一桶油,递到老人手里,“这是单位给您带的,您平时做饭方便点。”
张大爷双手接过米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点哽咽:“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啊!这米够我吃半个月了。前几天我还跟邻居说,家里的米快没了,没想到您就送来了。您真是把我们老百姓的事放在心上!”
小林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笔记本,却忘了动笔。她看着张大爷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双手,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睛,看着院子里简陋的陈设,突然觉得手里的笔记本变得格外沉重。刚才在办公室里琢磨的“精准帮扶物资配送行动”“民生保障体系建设”等术语,此刻在脑子里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张大爷那句“这米够吃半个月了”,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季秋水转头看向小林,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小林,你现在觉得,‘精准帮扶物资配送行动’和张大爷说的‘这米够吃半个月’,哪个更实在?”
小林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纸张被捏得发皱,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上午在办公室里纠结的“规范术语”,特别可笑。
从张大爷家出来,两人又走访了另外几户贫困户。有位李奶奶拉着季秋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姑娘,上次你帮我办的社保卡,我昨天去银行取了养老金,买了两斤肉,给隔壁的小孙子也分了点。要是没有这卡,我这老婆子连门都出不去,哪能拿到钱啊!”还有位王大叔,拿着社保卡给她们看,上面贴着自己的照片,笑得合不拢嘴:“现在买药也能用这卡,不用再揣着现金跑老远,太方便了!”
小林跟在季秋水身后,手里的笔记本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不再是之前那些空洞的术语,而是“李奶奶,69岁,独居,社保卡用于买药和取养老金”“王大叔,58岁,残疾,需要帮他查询社保缴费记录”这样具体的信息。她看着季秋水跟老百姓说话时自然的神态,听着那些朴实的感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她们在办公室里写的报告、办的手续,真的能实实在在帮到这些人。
回办公室的路上,车子行驶在乡间小路上,窗外的稻田绿油油的,风吹过,泛起一层层波浪。小林突然主动开口,声音比上午低了不少,带着点不好意思:“科长,我……我想把上午那份报告改一下。”
季秋水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哦?怎么改?”
“我想把那些术语都换掉,写成老百姓能看懂的话。”小林攥了攥手指,认真地说,“比如‘精准帮扶物资配送行动’,就写成‘给张大爷等23户贫困户送米500斤、油200桶’;‘推进老年群体社会保障卡申领服务’,就写成‘帮35位老人办理社保卡,其中8位老人是上门服务’。还有,我想把今天走访听到的老百姓的话也加进去,这样报告才真实。”
季秋水点点头,眼里带着几分欣慰:“好,你改完给我看看。记住,写报告不是为了应付上级,是为了记录咱们的工作,更是为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老百姓的话,才是最有分量的内容。”
那天晚上,小林在办公室加班到九点多。她把上午写的报告从头到尾改了一遍,删掉了所有空洞的术语,补充了走访时收集到的具体数据和老百姓的反馈,甚至还画了一张简单的表格,清晰地列出了办理社保卡的老人姓名、年龄和需求。改完后,她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总觉得报告里少了点什么。
当小林把修改后的材料发给季秋水时,已经快十点了。没过几分钟,季秋水就回复了消息,只有简单的五个字:“这就对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小林看着那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心里的委屈和不服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早,小林刚到办公室,就拿着一份新打印出来的报告匆匆跑到季秋水工位前,脸上带着几分激动,还有点紧张:“科长,我发现一个问题!”
季秋水正在整理昨天的走访记录,闻言抬头,接过报告:“怎么了?慢慢说。”
“昨天走访的时候,我跟张大爷聊天,他说他的社保卡早就办好了,可一直没拿到手。我当时觉得奇怪,就多问了几句,结果他说,街道办的工作人员说帮他‘代领’了,让他等通知,可等了一个多月都没消息。”小林语速很快,手指指着报告上的内容,“我后来又问了另外两户贫困户,他们也说社保卡被‘代领’了,但一直没收到。我今天早上特意查了一下咱们科里的办理记录,发现这三户的社保卡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办好,交到街道办了。我还找他们要了签字确认的走访记录,您看!”
季秋水快速浏览着报告,只见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三户贫困户的姓名、联系方式和社保卡办理时间,还附上了他们的签字确认,甚至还有小林自己画的时间线,清晰地标注了“社保卡办好时间”“街道办领取时间”和“贫困户未收到时间”。她抬起头,看向小林,眼里带着几分赞赏:“做得好!你不仅发现了问题,还把情况查得这么清楚。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小林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我……我想直接报给李县长。”说完,她紧张地看着季秋水,生怕季秋水反对——毕竟李县长是她的远房亲戚,直接把问题报上去,会不会让李县长觉得她不懂事?
季秋水却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为什么想报给李县长?”
“因为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啊!”小林眼神坚定起来,“老百姓等着社保卡用,可街道办的人把卡领走了却不送过去,这不是耽误事吗?要是咱们不反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遇到这种情况。李县长平时总说要‘为民办实事’,我觉得他肯定想知道这种问题。”
季秋水看着小林眼里的认真,心里很是欣慰——这姑娘,不仅学会了“接地气”,还多了份为民办事的责任心。她点点头:“行,就按你的想法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三天后,县长办公会如期召开。李建国县长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小林写的报告,脸色越来越严肃。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翻页的声音格外清晰。
“夔北街道办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李建国把报告往桌上一拍,声音里带着怒火,“老百姓的社保卡,街道办工作人员‘代领’了却不送达,这不是官僚主义是什么?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老百姓等着卡领养老金、买药,你们倒好,把卡揣在手里不管不问,这不是耽误老百姓的事吗?”
他扫视着坐在下面的街道办负责人,语气严厉:“必须立即整改!今天散会后,你亲自带队,把没送出去的社保卡全部送到老百姓手里,挨个道歉。另外,要在全县范围内开展自查,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一周后,我要看到整改报告!”
街道办负责人满头大汗,连忙点头:“是是是,李县长,我们马上整改,绝不再出现这种问题!”
会议结束后,李建国特意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季秋水,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赞许:“季科长,小林这姑娘,最近变化挺大啊。之前写的报告还满是术语,现在不仅能发现问题,还能把情况查得这么细,越来越‘接地气’了。”
季秋水笑了笑,语气诚恳:“其实是小林自己悟性高。她心里装着老百姓,才会主动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们做基层工作的,不就是要这样吗?”
李建国点点头,眼里带着认可:“说得好!综合科就需要这样的认真劲。以后还要多带带她,让她多跟老百姓打交道,多学多练。”
下午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洒在桌面上,给堆积的文件镀上了一层暖光。小林拿着刚修改完的社保卡办理情况总结报告,走到季秋水工位前,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科长,您看这份总结,我把这半个月发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写进去了,还加了老百姓的反馈。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吧?”
季秋水接过报告,仔细翻看着。只见上面没有了空洞的术语,取而代之的是具体的数据、真实的案例和老百姓的心里话。比如“针对3户社保卡被‘代领’未送达的问题,已督促街道办整改,目前社保卡已全部送到贫困户手中,并对相关工作人员进行了批评教育”“下一步计划:每周安排专人跟街道办对接,确保社保卡办理完成后,3天内送达老百姓手中”。
她看完,抬起头看向小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写得很好。小林,你现在明白了吧?咱们带新人,不是教他们‘官场套路’,也不是教他们怎么写漂亮的术语,而是教他们‘把老百姓放在心上’。”
小林重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