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门大了起来,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解,夹杂着大量厂里的实际案例和俚语,“h7就是孔!松点!g6是轴!紧点!这叫间隙配合!装轴承用的!懂不?”
雷二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受教”的虔诚,趁热打铁:“爹,您真厉害!那…厂里招工考实操,一般都考些啥啊?不会真让人车个大零件吧?”
“车大零件?想得美!哪有那工夫!”
雷大炮被捧得舒服,话匣子彻底打开,“顶多就是基本功!锉个六方体,保证尺寸和平行度!
锯割铁板,看切口直不直!
测量,卡尺千分尺用利索点!
再高级点,可能就是配个钥匙啥的简单活计!
关键是要稳!要准!手不能抖!眼要毒!”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这次听说…可能还要加考个‘创意小制作’!
让带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去!
展示下巧思和动手能力!
哼,净整这些花活!”
虽然语气不屑,但这情报,对雷二蛋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创意小制作”可是加分项啊!
雷二蛋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哦……这样啊……那爹,您觉得……我做点啥小东西带去好呢?
得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有真本事!”
雷大炮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嗯……得实用!还得显手艺!做个……多功能工具尺怎么样?既能画线,又能当角尺,最好还能带个小水平泡,那就完美啦!
或者……做个简易分度头也不错?能转角度、钻孔定位的那种,这样显得你很懂行!”
老爹的这一番指点,犹如一盏明灯,直接给雷二蛋指出了方向!
周末,雷二蛋再次来到鸽子市。
这次他可不像上次那样,摆个“义诊”摊就完事了,而是目标明确,直奔“眼镜张”的零件摊。
“张叔,忙着呢?”
雷二蛋笑嘻嘻地跟“眼镜张”打招呼。
“眼镜张”扶了扶镜片,看见是雷二蛋,脸上没啥表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要点啥?”
“跟您打听个事儿,”雷二蛋凑近,压低声音,“您路子广,看没看见过…内部流出来的那种…轧钢厂技术培训的小册子?
或者…往年的招工考题啥的?价钱好说!” 他试图用金钱开路。
“眼镜张”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整理着摊上的电阻:“轧钢厂?内部资料?
小子,你想啥呢?
那玩意儿是能随便流出来的?
抓住要犯错误的!”
他顿了顿,瞥了雷二蛋一眼,“考题…更别想!听说这回管得严!不过…”他话锋一转,从摊位底下摸出两本封面都磨烂了的旧书,“《机械工人速成看图》、《钳工入门操作图解》…五毛一本,要不要?比你看那课本实在!”
雷二蛋看了看,确实是实用的基础读物,图文并茂,比课本更贴近工厂实际。
虽然没搞到“秘籍”,但这干货也不错!他痛快地付了钱。
家里的支持,也如同无声的暖流,包裹着雷二蛋紧绷的神经:
徐兰默默承担了更多的家务。
每天清晨,雷二蛋的碗底总会卧着一个煮得恰到好处的白水鸡蛋。
她不再念叨儿子鼓捣“没用的”,只是在他熬夜看书时,悄悄把热水瓶灌满,放在他脚边。
雷大炮嘴上依旧嫌弃:“哼!临时抱佛脚!”
但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
他会“不经意”地溜达到工具棚门口,看着儿子汗流浃背地锉削,也不说话,看一会儿,偶尔鼻孔里哼一声:“手腕!端平!腰上用劲!” 或者“卡尺拿歪了!读数能准?”
指点完,背着手就走。
隔三差五,他的工具包里就会“多”出一小块材质更好的练习钢料,或者几根崭新的锯条、几块上好的油石。
雷小玲依旧话不多。
但雷二蛋发现,晚上他看书时,那盏煤油灯的位置,总是“恰好”往他这边挪近了些,灯光更明亮地笼罩着他的书本。
她写完作业,也会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课本笔记(尤其是数学公式)摊开放在雷二蛋能看到的地方。
雷小燕则成了最尽职的“监工”兼气氛组。
“二哥!起来看书啦!”
“二哥!该练锉刀啦!”
“二哥!不许偷懒!”
她像个小闹钟,准时提醒。
休息时,她会端来徐兰晾好的白开水,小大人似的说:“二哥,喝水!补充能量!打败考试!”
日子在书页的翻动声、锉刀的沙沙声、锯条的嗤啦声中飞快流逝。
深秋的寒意渐浓,葡萄架上最后几片枯叶也飘落了。
窗棂上结起了薄薄的霜花。
97号小院的夜晚,总是亮得最晚。
工具棚的灯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在清冷的月色下晕开一团温暖朦胧的光晕。
又是一个深夜。
堂屋的座钟敲响了十一下。
家人都已沉入梦乡。
雷二蛋独自坐在工具棚的工作台前。
台灯的光束精准地打在工作台上。
那台组装了一半的收音机底盘静静地躺在角落,落了一层薄灰。
取而代之占据“c位”的,是一块刚刚打磨完、尺寸精度达到0.05毫米的六方体钢料,表面光洁如镜,折射着温润的金属光泽。
旁边放着那把自制多功能工具尺和那个结构精巧的简易分度头。
雷二蛋手里拿着千分尺,正在测量最后一遍尺寸。
冰冷的尺身贴紧温热的钢坯,指尖传来细微的摩擦感。
读数稳稳地停在目标值上。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
他放下千分尺,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腕和肩膀。
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机械原理》,旁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注解;扫过地上堆积的金属碎屑和用秃的锉刀;最后落在那两件凝聚了巧思和汗水的小制作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清冷带着霜味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窗外,月色如洗,将97号小院的青砖地和光秃秃的葡萄架照得一片清朗。
雷二蛋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又低头凝视着灯光下自己那双沾着油污、指节磨得有些粗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