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一边摊着《机械制图》和《金属工艺学》课本,书页被翻得卷起了毛边,上面用红蓝铅笔划满了重点和疑问。几张复杂的零件图纸铺在一旁,上面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公差符号,像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雷二蛋眉头紧锁,手指点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剖视符号,嘴里念念有词:“全剖?半剖?局部剖?这虚线框…代表啥?基准面选哪儿?”
另一边,则放着老爹工具箱里淘换出来的几个“宝贝”——形状怪异的废齿轮:一个内圈带着扭曲星形凹槽的铜齿轮;一个偏心凸起、像个歪脖蘑菇的钢制连杆;还有一个豁了口的、形状不规则的异形垫片。这几个丑家伙,就是雷二蛋理解“异形件配合加工”的实物教具。旁边还放着游标卡尺、直角尺、划针盘等工具。
他丢开书本,拿起那个星形凹槽的铜齿轮和歪脖连杆,尝试着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凸起应该卡进凹槽…但角度不对…硬塞会卡死…得修哪个?”他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凹槽的角度和凸起的尺寸,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可能的修磨量。手指被冰冷的金属冻得发红,哈口气暖一暖,继续。
“咔哒…咔哒…”轻微的锉削声响起。雷二蛋拿起一把细齿锉刀,对着连杆上那个偏心凸起的一个边缘,小心翼翼地锉下去。锉几下,就拿起来和星形凹槽比划一下,再量量尺寸。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单调而枯燥的声响,细小的金属碎屑落在铺着的旧报纸上。他全神贯注,鼻尖几乎要碰到工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嗤啦——!”一不小心,锉刀打滑,在凸起侧面留下一道难看的划痕!
“啧!”雷二蛋懊恼地低咒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挫败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异形件配合,比想象中难多了!不光要懂图纸,空间想象力、对公差的理解、下手力道的精准控制,缺一不可!老爹那句“锉方块误差小于两丝(0.02毫米)”的要求,像紧箍咒一样勒在头上。
就在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股冷风钻进来。徐兰端着一个粗瓷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糖水,里面卧着一个白嫩嫩的荷包蛋,金黄的糖水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甜丝丝的热气瞬间驱散了棚里的一丝寒意。
“二蛋,歇会儿,趁热把这个吃了。”徐兰把碗轻轻放在工作台角落,避开图纸和零件,“看你这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了!别急,慢慢来,妈信你。”
“妈,这么晚了您还没睡?”雷二蛋放下锉刀,心里暖了一下。
“这就去睡。你爹都躺下了,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估摸着也是惦记你。”徐兰替儿子拢了拢敞开的衣领,手指触到他冰凉的脖颈,心疼道,“这棚里跟冰窖似的!炉子也不烧旺点!冻坏了手还怎么干活?”她转身走到角落那个小煤炉旁,炉火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她麻利地打开炉门,用火钳夹起两块新煤饼添了进去,又用铁钩子捅了捅炉箅子,让空气流通。很快,炉膛里重新跳跃起温暖的火苗,橘红色的光映亮了小小的角落,棚里的温度似乎也回升了一点点。
“行了,暖和点,看完了书早点睡!别熬太晚!”徐兰又叮嘱了一句,才掀帘出去,细心地帮他把门帘掖好。
雷二蛋端起那碗糖水鸡蛋。温热的碗壁熨帖着冻僵的手指。他用勺子舀起滑嫩的蛋白,咬一口,再喝一口甜丝丝的糖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一直暖到胃里,也似乎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焦躁和寒意。他看了一眼炉火映照下跳跃的影子,低头继续对付图纸和那堆“丑家伙”。
夜深了。胡同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97号院里,其他窗户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工具棚这扇小窗,还顽强地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像暗夜里一只不肯合上的眼睛。
雷二蛋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像坠了铅块。图纸上的线条开始跳舞,游标卡尺的刻度也变得模糊。他用力甩甩头,起身走到脸盆架旁,舀起半瓢冰冷的井水,狠狠拍在脸上!
“嘶——!”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睡意瞬间被赶跑大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前襟,冰凉一片。他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工作台前。
他拿起那个豁了口的异形垫片,又拿起一张画着复杂装配关系的图纸。垫片需要严丝合缝地卡在两个形状不规则的零件之间,起到密封和定位作用。豁口的角度很刁钻。“用角尺量基准…计算豁口斜边角度…配合间隙留多少…”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草稿纸上演算,拿着小什锦锉刀,对着垫片的豁口边缘进行极其微小的修整。秦老先生送的那套精密工具此刻派上了大用场,细小的什锦锉和探针在微米级的空间里施展着魔法。
“沙沙…沙沙…”锉削声再次响起,单调而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又被轻轻掀开。这次进来的是雷小玲。她披着棉袄,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盆,盆沿搭着一条干净毛巾。
“二哥…”她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妈让我给你打点热水泡泡脚…说冻着脚看书记不住…”她把盆轻轻放在雷二蛋脚边,热气氤氲上来。
雷二蛋愣了一下,看着大妹。昏黄的灯光下,雷小玲脸上没了白天的傲娇和烦躁,只有一种安静的关切。他心头一暖,放下手里的锉刀和垫片:“谢谢小玲。”
“你…你也别太晚了。”雷小玲低声说了一句,没再多留,放下盆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雷二蛋脱下冰冷的布鞋和厚袜子,把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舒坦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全身,僵硬的筋骨仿佛都舒展开了。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片刻。热水熨帖着脚心,也似乎熨平了心头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