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斜斜地穿过院中老枣树稀疏的枝桠,将斑驳的光影筛落在八仙桌上。
碗碟已空,只余下一点金黄的饼渣和粘稠的粥痕,在粗瓷碗壁上闪着油润的光。
空气里还顽固地残留着烤红薯霸道的甜香、玉米饼焦嘎的脆香和棒子面粥温厚的粮食气,混合着秋阳暖融融的味道,懒洋洋地裹着小院,让人骨头缝里都透着饱足的倦意。
雷小燕满足地拍着小肚皮,像个刚灌满水的小皮球,瘫在板凳上哼哼唧唧:“撑……撑死我啦……比过年还好吃……” 她嘴边糊着的那圈橙红色薯泥,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徐兰正收拾着碗筷,脸上是操劳后特有的红润和安宁。
雷春梅拿着块湿布,仔细擦拭着桌面残留的粥渍。
雷小玲则捧着她那本崭新的物理参考书,坐在西屋窗下的小板凳上,借着日光看得入神,偶尔蹙起秀气的眉头,似乎在跟某个公式较劲。
雷二蛋没回他的工具棚。
他蹲在院墙根下,墙角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投下一小片阴凉。
他手里拿着一小块边角料木头和一把半旧的刻刀,正全神贯注地削着、刻着。
木屑如同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在他脚边。
他是在给怀里那个宝贝疙瘩——利用废旧轴承和偏心凸轮改制的快速夹具雏形——做个更趁手、更圆润的木质手柄。
老爹那声含义不明的“哼”仿佛还在耳边,他要把这东西打磨得更完美些,让那老倔头挑不出半点刺儿来。
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微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
雷二蛋的心神沉浸在手感上,感受着刀刃划过木纹的阻力与顺滑。
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推演着后天实操考核的每一个细节:异形件的装夹定位、锉削的力道控制、尺寸精度的把握……还有,如何巧妙而自然地让这个偏心凸轮夹具派上用场,既惊艳考官,又不显得太过刻意和“歪门邪道”。
“稳着点……眼要准,手要稳……” 老爹昨晚那带着机油味的训诫,此刻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让他沸腾的思绪更加冷静、清晰。
“二哥!你刻啥呢?”雷小燕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蹲在雷二蛋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木头块和飞舞的木屑。
“做个把手。”雷二蛋头也没抬,随口应道,“让那夹东西的‘小锁’更好使唤。”
“哦!像门把手!”雷小燕立刻联想到,小胖手伸过去想摸那渐渐成型的圆润手柄,“给我玩玩!”
“别闹!”雷二蛋轻轻挡开她的小手,“刻刀快,当心划着!去,看看二姐书上有没有不认识的字。”
“哼!小气!”雷小燕撅起嘴,但很快又被墙角一只慢悠悠爬过的蚂蚁吸引了注意力,立刻忘了二哥的“小气”,兴致勃勃地追着蚂蚁研究去了。
院子里的时光,像浸在温吞吞的蜜糖里,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阳光晒得人脊背暖洋洋,刚吃饱的肚子也沉甸甸的。
徐兰把碗筷收拾进了厨房,传来叮叮当当清洗的轻响。
雷春梅擦完桌子,拿起扫帚,开始轻轻扫着院里的落叶和剥落的玉米皮,动作舒缓。
雷小玲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只有雷二蛋刻刀的“沙沙”声和雷小燕偶尔对着蚂蚁发出的惊呼声,点缀着这份秋日午后特有的宁静与慵懒。
连趴在堂屋门槛边打盹的那只老黄猫(不知何时被雷小燕捡回来并命名为“虎子”),都蜷成一团,尾巴尖偶尔惬意地摆动一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这份宁静是如此安逸,如此踏实,仿佛能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雷二蛋甚至暂时忘记了后天的实操,忘记了看榜的忐忑,只觉得身心都沉浸在这份被阳光、食物和亲情包裹的暖意里。手里的木质手柄渐渐成形,圆润光滑,握在掌心十分贴服。
他拿起手柄,满意地掂量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正准备起身回工具棚把它安上,忽然——
“滋啦——滋——!”
哇塞!一阵极其刺耳的电流噪音突然就传了过来,那声音就跟砂纸摩擦铁皮似的,“嘎吱嘎吱”的,吵得人耳朵疼!
这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下子就把小院的宁静给撕碎了!
那声音尖尖的,特别突兀,还带着金属的那种冰冷质感,感觉能把人的心脏都给抓起来!
紧接着,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男中音就响了起来,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电流杂音,但是却异常清晰,就跟炸雷一样,在 97 号小院的上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通知!通知!全体居民注意啦!轧钢厂招工的笔试成绩已经公布啦!
就张贴在厂区东门的公告栏上呢!
白纸黑字,红榜为凭!
通过笔试的考生们,一定要按照原来的通知时间,后天,也就是 10 月 15 号,上午八点整!
准时去参加第三车间的实操考核哦!
要是迟到了或者缺席了,那就会被视为自动放弃资格啦!特此通知!再重复一遍……”
“滋啦——!”
刺耳的电流噪音再次响起,淹没了后面的话语,但那关键的信息,如同冰冷的钢针,已经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小院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扫帚停在了半空,几片枯叶悬在笤帚苗上。雷春梅握着扫把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书本从雷小玲的膝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书页摊开。她保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眼睛却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虚空,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厨房里“叮当”的洗碗声戛然而止。
追蚂蚁的雷小燕像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弯腰撅屁股的姿势,小脸茫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街道办屋顶上的大喇叭,曾被雷二蛋亲手修好,此刻却成了宣告命运倒计时的号角。
就连门槛边打盹的老黄猫“虎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炸毛,“嗷呜”一声跳起来,惊慌失措地窜进了堂屋桌底。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