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为二哥婚事忙得团团转,雷小玲却有点心事重重。饭桌上也不像往常那样跟二蛋斗嘴了,扒拉几口饭就说饱了,要回屋看书。
徐兰看着大闺女背影,有点担心:“这丫头,最近咋了?蔫头耷脑的。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二蛋叼着根牙签,眯着眼瞅了瞅:“我看不像。八成是遇到啥选择题了,纠结着呢。”他对自己这个有点清高又有点傲娇的大妹,还是有点了解的。
果然,没过两天,小玲就憋不住了,蹭到二蛋那间“科技婚房”门口,欲言又止。
二蛋正拿着砂纸给他那宝贝折叠床的轴承做最后抛光,头也没回:“咋了,大学霸?还有能难住你的题?”
小玲吭哧了半天,才小声说:“二哥……技校要分科了。”
“哦?好事啊!”二蛋放下砂纸,转过身,“想好选啥了?将来当个女工程师,给咱老雷家光宗耀祖。”
小玲却皱起了眉头:“老师……还有爸妈的意思,是让我选纺织维修。说这个适合女孩子,将来工作稳定,也好找对象……”
二蛋一听就明白了。这年头,女孩子学机械加工的凤毛麟角,普遍觉得那是男人干的活,又脏又累。纺织维修听起来是跟机器打交道,但本质上还是围着纺织女工转,算是“传统”的女性技术岗位。
“那你自个儿咋想的?”二蛋拉了把弹簧凳(调试好的,保证安全),示意小玲坐下。
小玲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物理,喜欢琢磨东西为啥能转,喜欢画那些结构图……可是……”她声音越来越小,“车床车间里都是男的,我一个女的进去,怪怪的……而且,他们都说我手劲小,干不了这个。”
“放他娘的……”二蛋差点爆粗口,硬生生憋回去,“谁说的?手劲小咋了?技术活靠的是脑子,不是死力气!鲁班手劲大吗?诸葛亮能抡大锤吗?不照样搞发明创造?”
小玲被二哥逗得噗嗤一乐,但笑容很快又消失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
“可是啥可是!”二蛋一挥手,“走,跟哥厂里溜达一圈去!让你亲眼瞧瞧,技术活到底咋干!”
二蛋跟厂里门卫熟,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小玲溜达进了轧钢厂的机修车间。周末,车间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师傅在保养设备。巨大的车床、铣床安静地矗立着,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
小玲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眼睛不够使似的到处看。
二蛋找到相熟的张师傅,递了根烟,赔着笑脸:“张师傅,劳您驾,借个小车床用用,给我妹妹演示个好玩的东西。”
张师傅瞅了眼小玲,乐了:“二蛋,带你妹来闻机油味儿啊?小姑娘家家的,学点别的多好。”
“哎呦,我的好师傅,您这就老观念了不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呢!”二蛋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已经把一小块黄铜料夹上了小车床的卡盘。
他调整好刀具,量好尺寸,冲小玲招招手:“过来,看着。哥给你车朵花。”
小玲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二蛋打开电源,车床主轴嗡嗡地旋转起来。他手摇进给轮,动作平稳而精准。锋利的刀尖接触铜料,发出细微均匀的切削声,卷曲的金黄色铜屑不断落下。
二蛋一边操作,一边嘴里也没闲着:“看见没?这玩意,靠的是手感,是眼睛和脑子的配合。吃刀量、进给速度、转速,都得匹配好了……手劲?那是搬钢锭的壮工干的活儿,咱技术工不玩那个!”
渐渐地,那小块铜料在他手里开始变样,花瓣的轮廓一点点显现出来。二蛋换了几把不同的刀,时而精车,时而打磨。最后,他甚至用了根自制的、磨得极细的钩针状工具,在花瓣上刻出细微的纹路。
不到半小时,一朵栩栩如生、金光闪闪的黄铜玫瑰花,就出现在车床的卡盘上。在车间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每一片花瓣都线条流畅,甚至带着点金属特有的冷艳。
二蛋关掉车床,取下那朵铜玫瑰,吹掉上面的碎屑,递给小玲:“喏,送你了。误差不超过零点一毫米,比那帮小子车个螺栓可精准多了。”
小玲接过那朵沉甸甸、冷冰冰却又异常精美的铜花,眼睛都直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这时,旁边几个原本在闲聊的青工也被吸引过来,凑近了看。
“嚯!二蛋哥,可以啊!这手艺绝了!”
“这真是车出来的?太细发了!”
“这比俺车那三级精度螺栓难多了!妹子,你哥这水平,是这个!”一个青工冲着二蛋竖起大拇指,又好奇地看向小玲,“咋?妹子,你也想学这个?”
小玲看着手里那朵铜玫瑰,又看看周围那些带着惊讶和些许佩服目光的男青工,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原来,女孩子也是可以做出这么精密、这么漂亮的东西的。
二蛋瞅准时机,把胳膊搭在小玲肩膀上,指着那台安静的车床,语气少有的认真:“小玲,看见没?机器它不分公母,技术也不认男女。它就在那儿,谁有本事谁就能让它听话,让它变出你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有力:“你是想将来一辈子,就守着几台纺纱机,换换梭子,紧紧皮带?还是想摸摸这真正的铁疙瘩,将来 maybe,能造出咱中国自己的、更牛掰的机床?甚至……数控的?”
“数控?”小玲抬起头,这个词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又有点莫名的吸引力。
“嗯,”二蛋点点头,眼神有点飘忽,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是用数字控制机器,更准,更快,更智能……那可是未来的方向。说不定哪天,咱沈阳的机床厂就能搞出来呢!”(他隐约好像听技术科的工程师嘀咕过什么程控之类的词,顺嘴就拿来用了)。
小玲没完全听懂“数控”是啥,但“造中国自己的机床”这句话,像颗种子一样,啪嗒一声,落在了她心田里,瞬间扎了根。她看着手里那朵精致的铜玫瑰,又看了看那台沉默而有力的车床,眼睛里先前那点迷茫和犹豫,渐渐被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取代了。
她紧紧攥着那朵铜玫瑰,金属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却让她格外清醒。
“二哥,”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我知道该怎么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