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县级复丈。
为了震慑清丈人员和里正,防止他们继续舞弊,李椿还规定,县衙将抽取至少一成的田块进行“复丈”。
复丈的重点,优先选择那些豪强土豪的田地,以及有百姓举报的田地。
若在复丈中发现清丈人员存在舞弊行为,无论情节轻重,当场杖责并革职查办。
此举无疑有效地震慑了基层吏员,让他们不敢再心存侥幸。
这套清丈制度一经发布,太康县的清丈工作效率瞬间飙升。
在新的制度下,里正们不敢再轻易为张家“指鹿为马”。
清丈人员也因为连带责任和复丈的压力,不敢再“短尺少寸”或“伪报地力”。
而那些被张家胁迫的小农户,在看到了举报的奖励和朝廷的决心后,也开始鼓起勇气,举报张家和一些中小乡绅隐瞒的田产。
在深入清查的过程中,李椿发现,太康县的土豪士绅并非铁板一块。
那些拥有五百亩到两千亩田产的基层小土豪,以及拥有两千到一万亩田产的中等士绅家族,虽然也或多或少地存在隐瞒田产、侵占荒地的情况,但他们多是被张家这样的顶级豪强所胁迫,或是被其所影响,而不敢对抗。
一旦朝廷政策严厉,又有百姓监督,他们便会迅速退缩。
李椿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要孤立张家,必须争取到这些中小乡绅的支持。
于是,他再度发布了一道《宽宥令》。
法令昭示:“凡在清丈期限内,主动申报隐瞒田亩者,朝廷既往不咎,免予处罚,只需补缴历年所欠税款。
然,若被他人举报,经查证属实者,将加倍处罚!
轻则没收所有超额田亩,悉数分给无地农户;
重则以‘抗税’罪名逮捕入狱,家产充公!”
这道《宽宥令》,如同釜底抽薪,彻底瓦解了中小乡绅的抵抗意志。
他们权衡利弊,深知与朝廷作对的风险巨大,而主动申报却能保全家产,免除罪责。
更何况,一旦被举报,不仅要失去土地,甚至可能身陷囹圄。
在《宽宥令》的巨大压力下,太康县八成以上的中小乡绅纷纷选择主动申报隐瞒的田亩。
一时间,县衙门前人头攒动,主动补缴税款的士绅络绎不绝。
短短数日内,太康县的实际登记田亩面积,便增加了近三成。
最终,在整个太康县的清丈工作中,只剩下了张家这一个庞然大物,仍旧死硬到底,拒绝申报。
事情败落,张家再也无法掩盖其舞弊行径。
在朝廷强大的压力下,以及县内中小乡绅纷纷倒戈的局面中,张家家主张德坤,这位在太康县一手遮天多年的“土皇帝”,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知县李椿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铁了心的清丈土地,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
没办法,张德坤只能亲自出面,决定请知县李椿吃饭,当面“谈谈”。
聚贤阁。
太康县最大的酒楼,张家的产业之一。
酒楼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却并未开放营业,只为招待知县李椿。
雅间内,珍馐美馔摆满了长桌,美酒佳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张德坤身着一袭绛紫色绸缎长袍,满脸堆笑,亲自守在酒楼门口。
当李椿知县乘坐的轿子抵达时,张德坤立刻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在下张德坤,恭迎知县老爷大驾光临!今日能得李相公赏光,实乃老朽之荣幸!”
张德坤满脸堆笑,不见昔日豪强的傲慢。
李椿一袭青色官服,面容平静,不带丝毫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便在张德坤的引导下,步入酒楼。
入席后,张德坤亲自为李椿斟酒,端起酒杯,笑道:“李相公年轻有为,秉公办事,实乃我太康百姓之福!老朽敬大人一杯!”
李椿举杯,浅尝辄止。
他明白,今日这顿饭,绝非简单的宴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德坤见时机成熟,便开始图穷匕见。
他命下人拿出一个制作精美的木盒,盒中赫然是几卷泛黄的古旧地契和一些看似年代久远的“免税文书”。
“李相公,老朽今日请您前来,除了感谢相公对我太康百姓的治理之外,更有一事相告,希望能消除你我心中的误会。”
张德坤说着,便将那些地契和文书一一铺展开来。
“李相公请看。”张德坤指着其中几份地契,上面赫然盖着模糊的“前朝赐田”字样,以及一些宗族祭田、学田的证明。
“这些田产,并非我张家兼并所得,而是我张家祖上,在前朝便已蒙恩所赐,有些是历代祖宗为宗族祭祀、兴办学堂而设的祭田和学田,按照祖制,皆可免赋免税,无需清丈。”
张德坤甚至拿出一份伪造的官府印信,盖在几份“免税文书”上,言之凿凿地声称:
“这些免税文书,都是有官府凭证的,我张家世代忠良,这些田产皆有来路,大人您查阅的户籍黄册,恐有遗漏之处。”
李椿看着这些“证据”,脸色依旧平静。
拿起一份所谓的“前朝赐田”地契,仔细端详。
这些东西,伪造得确实颇为逼真,若非细心查验,寻常官员恐怕真会被蒙蔽过去。
然而,李椿是什么人?
他可是新科进士,对宋代典章制度了如指掌。
一眼便识破了张德坤的伎俩。
“张家主。”
李椿放下地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冷笑:“你这些‘前朝赐田’的地契,印章模糊,且无明确的户部或礼部备案。”
“至于这些‘免税文书’,更是漏洞百出,我大宋立国百年,早已改弦更张,前朝之制,早已废除,且我大宋有明确的宗族祭田和学田的申报与审批流程,需经州府备案,并由户部核准,方可免税,你这些文书,可有这些程序?”
李椿眼神锐利,直视着张德坤,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家主,休要欺本官年轻!本官自上任以来,日夜研读本县户籍黄册,对太康县的土地情况了如指掌!你张家隐瞒的田亩,本官心中有数!你这些所谓的‘祖传地契’和‘免税文书’,在朝廷清查面前,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根本无法站住脚!”
张德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万万没想到李椿竟然如此精明,一眼便识破了他的伪造,还当众说出来。
真他妈的愣头青,不给人脸面!
“张家主。”李椿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平静:“本官今日来此,并非与你叙旧,而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朝廷清查土地,势在必行,任何人胆敢阻挠,都将受到严惩!”
“你张家,是选择主动申报,配合朝廷,保全家族,还是选择负隅顽抗,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说罢,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张德坤脸色铁青,异常愤怒。
李椿的态度强硬,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
自己原本精心准备的“软抵抗”策略,完全泡汤了!
最终,这场所谓的“和解宴”,以不欢而散告终。
李椿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张德坤一个人坐在酒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