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的目光如实质的利剑,缓缓扫过宴客厅内匍匐于地的每一个人。
帝王积威,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整个沈家庄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化作沉重的山峦,压在众人心头,令人窒息。
这种几乎能使人精神崩溃的威压,并非凭空而来。
它建立在天子亲临的震撼之上,更源于这位皇帝登基以来铁血手腕所铸就的深刻恐惧。
垂拱殿剑斩宰执,应天府团灭降臣,一道圣旨便让太康张氏灰飞烟灭。
桩桩件件,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在场的众人都清楚,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掌握着他们的生杀荣辱,一言便可定一族之兴衰。
崇祯负手踱步,最终停在仍在叩首的沈晦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
“听说,你的依仗是户部尚书吕颐浩?”
冰冷的话语让沈晦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头也不敢抬,急声道:“陛下容禀!臣万万不敢!臣与吕尚书并无私交,更不敢攀附其为依仗!”
“哦?”崇祯的尾音微微上扬,“那沈敬德为何言之凿凿?”
“陛下明鉴!”
沈晦惶恐道:“户部尚书吕相公之侄吕本,乃当世大儒,臣与其在学术上多有往来,时常书信切磋,因学问结缘,两家后辈方有联姻之议,仅此而已!”
“臣与吕相公的联系,仅限于此,从未假借其名,更不敢将吕相公当成自家后台,在外耀武扬威!此言若有半句虚假,叫臣天打雷劈!”
沈晦急于撇清关系,说到最后,竟猛地转身,对着瘫软在地的沈敬德怒声呵斥:“沈敬德!你为何要胡言乱语,攀诬朝廷重臣,败坏本官的名声?!我与你平江沈家,除了同姓之谊,何曾有过半分瓜葛?”
“本官今日前来,不过是因先祖沈括曾在平江府留有故居,特来凭吊,何曾为你这等蠹虫张目?!”
沈敬德早已吓得失了魂魄,面对沈晦的呵斥,只是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崇祯的视线越过沈晦,落在了罪魁祸首的身上。
“沈敬德。”
只是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却让沈敬德的身躯如遭重击般剧烈抽搐。
崇祯道:“你沈家自诩‘礼义传家’,可做的却是趁国难之际,散布谣言,蛊惑乡里,逼迫百姓以不及一成的价格,变卖赖以为生的祖田!太湖流域四十万亩良田,便是如此落入你沈家之手!”
皇帝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家众人心上。
那些曾经被他们视为家族崛起的“高明”手段,此刻在天子口中,成了无可辩驳的罪证。
“你们兼并土地,却隐匿田产,不入黄册,公然偷逃赋税,致使国库亏空!”
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意渐起:“更为无耻的是,你们勾结官府,将本该由你们承担的‘缺额税役’,重新转嫁到那些早已失去土地的无地农户头上!”
“朕在吴县乡间亲眼所见,百姓为了缴纳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税赋,不得不卖儿鬻女,最终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便是你沈家的庇护乡里?这便是你沈家的‘礼义传家’?!”
“似你这等国之蠹虫,贪婪无度,敲骨吸髓,致使民怨沸腾!朕今日若不将你沈家连根拔起,何以对天下万民交代!”
沈敬德匍匐在地,涕泗横流,想开口求饶,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彻底明白了,沈家百年的基业,在今日走到了尽头。
崇祯的目光随即转向抖如筛糠的何志远与周儒。
“吴县知县何志远!平江府通判周儒!”
两人闻声,身体猛地一僵,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们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本应忠君之事,牧守一方,却与这等奸猾豪强沆瀣一气!”
“沈家趁火打劫、鱼肉乡里的恶行,尔等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包庇纵容,从中渔利!甚至助纣为虐,协助沈家将税负转嫁于民,视百姓生死如草芥!”
“你们枉顾国法,贪赃枉法,玩忽职守,其罪当诛!”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何志远和周儒魂飞魄散,除了机械地叩头求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他们知道,一切都完了!
最后,崇祯的视线重新回到沈晦身上,语气稍缓。
“至于你,沈晦,身为状元及第,朝廷四品大员,亲临此地,对沈家之恶行,即便事前不知,此刻也已尽知,然你身为朝廷命官,未能揭发,你可有罪?”
沈晦心头一凛,深知天子这是在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不敢有任何狡辩,只是再度叩首,沉声道:“臣知罪!臣有负陛下圣恩,有负朝廷栽培,未能明辨是非,未能匡扶正义,与奸佞同处一室而未加斥责,此乃臣之失察失职!臣万死难辞其咎!”
“念在你与此事并无直接牵连,也算有同族之谊,朕可从轻发落,但知情不报,便是失职!”
崇祯话锋一转:“朕今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即刻返回镇江府,将你在任期间,所辖之地所有官员,凡有与士绅勾结、侵占土地、盘剥百姓、隐匿税赋者,给朕一一查清,限期上报!若有半分隐瞒,待皇城司查出,朕绝不轻饶!”
这番话既是敲打,也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毕竟沈晦只是路过,而且刚刚崇祯在人前装逼,也是沈晦触发的,算是功劳一件。
“臣……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沈晦听闻此言,只觉从地狱重回人间,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很清楚,这是皇帝在用他,也是在救他。
沈晦连忙重重叩首,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皇权的无限敬畏。
处置完沈晦,崇祯的耐心也已耗尽,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顾千帆!”
“臣在!”
一直侍立在侧的顾千帆躬身出列,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皇城司饮血江南,震慑宵小的时刻到了。
崇祯喝道:“即刻传令,将沈氏一族所有在朝、在野为官者,一律革职查办!所有族中核心成员,全部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其名下所有田产、商铺、宅邸、浮财,悉数查抄,登记造册,尽归国库!凡与沈家勾结之官员、乡绅,给朕一并彻查,绝不姑息!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皇帝口谕,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吴县知县何志远,平江府通判周儒,即刻拿下,押入天牢!其所有家产,一并查抄!”
“遵旨!”
顾千帆领命,转身一挥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城司缇骑如猛虎出闸,冲出宴客厅。
片刻之间,庄园外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先前化作各色人等、遍布四周的上千名皇城司精锐,此刻尽数现身,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瞬间涌入沈家庄园。
沈家平日里豢养的数百护院家丁,面对这支从京师而来的天子亲军,哪里敢有半分抵抗的念头。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缇骑们凌厉的气势所慑,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沈敬德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缇骑从地上拖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整个人软得如同一滩烂泥,再无半分平日里世家大族的威严。
何志远和周儒也被同时拿下,身体瘫软在地,口中还在语无伦次地哀嚎求饶,声音凄厉,显得那么无力。
一场原本旨在炫耀家族荣光的祭祖大典,转眼间,变成了一场彻底的清算。
沈家,这个在江南盘踞百年,富甲一方的豪门望族,在帝王的雷霆之怒下,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