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宁盯着那幅画,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一个从京城而来、身边带着百名军中高手、能让地方大员吓得魂不附体、又恰好出现在税务风暴最中心的“神秘商人”……
祝东宁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段段时间,他已经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大胆推断。
这个所谓的商人,极有可能,就是此次税务风暴的真正幕后推手。
一个有能力让黄潜善发疯,有能力调动禁军高手,有能力让封疆大吏俯首帖耳的人。
放眼整个大宋,除了龙椅上那位,还能有谁?
官家……亲临杭州了!
这个推断,让密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祝东宁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第一次,为自己那个愚蠢的儿子,感到了一丝后怕。
若非顾忌身份,对方昨天就可以让祝家满门抄斩!
但是,恐惧之后,一种更为强烈的、属于枭雄的疯狂与贪婪,却从他的心底,如同毒蛇般升起。
皇帝又如何?
天高皇帝远!他既然脱下了龙袍,微服而来,那便不再是神,而是人!
是人,便有弱点,便有欲望!
祝东宁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他知道,这既是祝家百年未有之危机,亦是千载难逢之机遇!
若是能将这位天子,拉到自己这条船上……那整个江南,未来都将由他祝家说了算!
祝东宁决定,要下一盘最大的赌局。
赌注,便是整个祝家的命运。
“去请柳大家。”
祝东宁命令道:“备上最好的画舫,最好的酒,最好的香,告诉她,今夜,西湖之上,有一位来自京城的贵客,需要她亲自去抚慰,此事若成,我祝家,保她下半生风光无限。”
柳如烟,是整个杭州城最负盛名的歌姬。
她并非寻常青楼中的庸脂俗粉,而是卖艺不卖身、名动江南的“花魁”。
柳如烟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更有一身惊才绝艳的才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无数江南才子、富商巨贾,为求见她一面而一掷千金,却往往不得。
她,便是祝东宁为崇祯精心准备的第一件,也是最“柔”的一件兵器。
……
夜幕降临,西湖之上,水汽氤氲,月色如纱。
崇祯正在“听雨轩”的临湖水榭中,听取顾千帆的汇报。
“陛下,祝家已经查到了我们的行踪,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您的身份。”
顾千帆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我们是否需要立刻转移?”
“不必。”崇祯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朕就是要让他查到,朕倒要看看,这条地头蛇,在知道朕的身份之后,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
话音刚落,一名皇城司缇骑便悄然出现在门外,低声禀报:“启禀陛下,湖上有一艘画舫,正向水榭靠近,船上之人,自称‘柳如烟’,言道慕名而来,欲为公子抚琴一曲。”
“柳如烟?”崇祯挑了挑眉,看向顾千帆。
顾千帆立刻附耳解释了此女的身份,并补充道:“她是祝家暗中豢养的‘清客’,专门用来结交达官贵人。”
“好一招美人计。”崇祯笑了,“让她进来,朕也想看看,这名动江南的花魁,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片刻后,一名身着素色罗裙、环佩叮当的女子,怀抱古琴,如凌波仙子般,走入了水榭。
柳如烟并未施太多脂粉,一张素净的脸庞,在月光下却美得令人窒息。
那是一种古典而又知性的美,双眸澄澈如秋水,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书卷之气。
“贱妾柳如烟,见过公子。”柳如烟盈盈一拜,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
“柳大家不必多礼。”崇祯示意她坐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闻公子乃是来自京城的大家,胸有丘壑,如烟不才,最喜与高人雅士相交。”
柳如烟并未直接说明来意,而是将古琴置于膝上,素手轻扬。
“今夜月色甚好,如烟愿为公子抚上一曲《梅花三弄》,以应此良辰美景,不知公子可愿赏脸?”
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谄媚,又透着亲近,让人如沐春风。
崇祯点了点头。
悠扬的琴声,随即在水榭中响起。
柳如烟的琴技,已臻化境,清冷孤傲的梅花之魂,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曲!”崇祯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却也仅限于此。
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只有对艺术的欣赏,没有半分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柳如烟的心中,微微一沉。
她见过太多的男人,他们的眼神,或贪婪,或迷恋,或故作清高,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眼神。
眼前这个男人,绝非寻常人物。
柳如烟定了定神,开始转换策略,与崇祯探讨起了诗词。
从李杜风骨,到苏辛豪情,她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其才学之渊博,竟不在许多大儒之下。
崇祯也颇感意外,与她闲谈了几句,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眼见寻常手段无法打动对方,柳如烟终于图穷匕见。
她幽幽一叹,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忧愁。
“说来,贱妾今日前来,除了仰慕公子才华,亦是……代人赔罪。”
“哦?”
“白日里在绸缎市场之事,贱妾已有所耳闻。”
柳如烟轻声道:“祝家的延嗣公子,自幼被娇惯坏了,行事鲁莽,冲撞了公子,祝家家主得知后,勃然大怒,已将其禁足于祠堂,严加惩戒。”
“家主特命贱妾前来,向公子致以万分的歉意,他说,公子这等胸襟广阔之人,定然如这西湖之水,不会因一颗顽童投下的小石子,而乱了心波。”
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
既是道歉,又暗含吹捧,更将一场恶劣的暴力冲突,轻描淡写地化作了“顽童”的“冲撞”。
崇祯原本对她的欣赏,却在她提及祝家的那一刻,彻底冷了下来。
“天下大事,朝堂法度,非是风花雪月,也非几句漂亮的诗词,便能粉饰太平的。”
崇祯缓缓站起身,走到水榭的栏杆边,望着漆黑的湖面,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柳大家才情过人,却用错了地方。”
“夜深了,你,请回吧。”
这番话,无异于最直接的驱逐。
柳如烟的眼眶忽然微微泛红,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对着崇祯,再次盈盈一拜,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崇拜。
“与公子一番清谈,胜读十年诗书,公子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实乃如烟平生所未见之英雄,只恨如烟身为一介弱女子,空有敬慕之心,却无以为报……”
说着,身子微微一晃,有些站立不稳,发出一声惹人怜爱的低呼,向着崇祯的方向便倒了过来。
这一下,看似无意,实则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计算。
角度、速度、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既能确保投入对方怀中,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和粗鄙。
一股混杂着名贵熏香与女子体香的温热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如此场面,试问哪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然而,柳如烟预想中那个温热的怀抱,并未出现。
崇祯的身形,如同磐石,纹丝未动。
就在柳如烟即将触及其衣襟的刹那,他只是简单地向侧方平移了一步。
柳如烟扑了个空,若非她常年习舞,下盘稳健,险些便要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勉强稳住身形,一张绝美的脸庞上,瞬间血色褪尽,写满了惊愕与羞愤。
水榭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崇祯的眼中,再无半分欣赏,只剩下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柳大家,请自重!”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它将柳如烟所有精心设计的表演、所有引以为傲的魅力,都彻底撕碎,贬低为了一场不入流的、自取其辱的献媚。
崇祯看着这个脸色煞白的绝代佳人,心中却是波澜不惊,甚至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又是这一套。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以色侍人……真是毫无新意。
他心中暗道:这便是祝东宁的手段吗?用一个风尘女子,来试探朕的深浅,收买朕的意志?
可笑!这等考验,哪个中兴之主经受不住?
若连区区美色都勘不破,朕前世又何至于在煤山之上,为那破碎的江山殉国?
朕的江山,是用尸山血海换来的,又岂是区区一个女人的温柔乡所能动摇的?
柳如烟收敛起所有风情,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幽幽一叹。
她知道,自己的任务,彻底失败了。
眼前这个男人,心如铁石,根本不是美色与才情所能动摇的。
柳如烟狼狈地起身,抱着古琴,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水榭,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