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嵩于鄂州码头惊惧昏厥的次日清晨。
长江下游,一封由锦衣卫最高密级“玄鸟密奏”封装的信函,已经跨越数百里,直接送抵了位于京师南京的御史台官署。
御史台,号称“天子耳目,风宪之司”,拥有不经中枢、直奏天听、独立查案之权。
而锦衣卫,作为皇帝的私人卫队与情报机构,与御史台时有联动,形成了一明一暗、一内一外的双重监控网络。
此刻,御史中丞张浚正坐在公堂后院,翻阅着各地御史呈上的风闻奏事。
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神犹如古井,深不见底。
身为两朝元老,又是崇祯最为倚重的“国之利剑”,他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然而,当拆开那封来自锦衣卫指挥使傅临渊的亲笔密信,张浚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瞬间凝聚起骇人的风暴。
“好!好一个荆湖南路转运使!好一个鄂州张家!”
张浚将密信重重拍在案上。
密信内容言简意赅,却触目惊心:地方豪强与路级大员勾结,私占官埠,垄断盐运,形同土皇帝。
更关键的是,他们不仅冲撞了“正在巡视江防的京师贵人”,甚至在对方亮出禁军腰牌后,这位从三品的转运使依然敢下令抓人!
张浚是何等人物?
几乎在瞬间就解读出了所有信息:
第一,傅临渊亲自护卫,那位“赵先生”的身份已不言而喻,冲撞“赵先生”,等同于谋逆!
第二,李嵩在见到禁军腰牌后还敢如此嚣张,说明鄂州官场的腐烂程度,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目无君父的地步!
第三,傅临渊并未当场格杀李嵩,而是将此事上报,这代表着陛下不想仅仅处理几个小喽啰,而是要借此案,彻底揭开整个荆襄地区的官场黑幕,将毒瘤连根拔起!
“陛下仁慈,给了他们一个体面的机会,他们却选择了一条最愚蠢的死路。”
张浚自语道,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杀伐决断的冷酷。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派一个普通御史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要镇住场面,要挖出深根,要让整个大宋官场为之震颤,必须由自己亲自出马!
没有丝毫犹豫,张浚立刻起身,召集了御史台最精锐的数十名“铁面御史”和随扈。
“备船!本官要亲自去一趟鄂州!”
“传中丞令:调集沿江所有锦衣卫百户所、水师巡江营,封锁鄂州全境!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当天中午,一支由三艘巨大楼船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地从南京出发,逆流而上。
为首的楼船桅杆上,悬挂的不是任何官府旗帜,而是一面巨大的、黑底白边、中央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独角神兽,獬豸的大旗。
獬豸,传说中能辨忠奸、断善恶的神兽,是御史台的象征。
御史中丞亲巡,獬豸旗出,便意味着一场官场大清洗的开始!
……
数日后,张浚抵达鄂州。
第一站并非府衙,而是鄂州水师大营。
他直接出示了兵部的紧急调令,接管了三艘巡江战船的指挥权,并调拨了三百名精锐水师官兵。
枪杆子在手,张浚的腰杆便硬如铁铸。
第二站,才率人包围了荆湖南路转运使李嵩的行辕。
这几日,李嵩如惊弓之鸟,称病不出,暗中却在销毁与张家来往的账册信件,同时派人四处打探那艘乌篷船的来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消息,而是冰冷的呼喝声。
“开门!御史台办案!”
当大门被撞开,看着鱼贯而入、甲胄鲜明的士兵和面色不善的御史台官员时,李嵩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本官乃朝廷从三品大员!你们……你们不能……”
“拿下!”
张浚根本不与他废话,直接一挥手。
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上前,撕掉了李嵩的官帽,卸下了他的玉带,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紧接着,鄂州通判、盐运司主簿、市舶司提举……一个个与张家有染的官员,无论正在何处,全都在同一时间被从家中或官衙里揪了出来。
鄂州官场,瞬间地震。
张浚的手段,堪称快、准、狠。
他将所有涉案官员集中关押,分头审讯,利用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互相推诿的心理,迅速撕开了一个又一个口子。
与此同时,他下令查封了盐商张万贯的所有产业,包括他的府邸、城内外的几十家店铺、十几艘盐船以及与所有官员往来的秘密账本。
在张府后院一口枯井的夹层中,办案人员起获了足以将半个鄂州官场拖下水的铁证。
账本上,每一笔贿赂的时间、地点、数额,甚至是为了什么事由,都记得清清楚楚。
面对如山的铁证,李嵩冕等人彻底绝望,心理防线全面崩盘,将自己以及他人官商勾结、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罪行全部招供。
案情很快便清晰明了:
盐商张万贯,自崇祯七年起,通过其妻兄、时任荆湖南路转运副使的李嵩,取得了鄂州地区的盐运独家经营权。
此后,他以此为根基,不断向外扩张,通过行贿、恐吓等手段,逐步垄断了鄂州码头的河运分配,甚至将手伸向了漕粮运输。
多年来,他常年向以李嵩为首的各级官员输送巨额利益,形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这张网,上至省级大员,下至码头吏目,无不被其渗透。
他们共同抬高盐价,私设关卡,对不服从的商旅进行打压甚至“沉江”,将鄂州这个九省通衢的枢纽,变成了他们的私人提款机。
案情查明,张浚当即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判决结果随之公布,在整个鄂州乃至荆湖南行省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主犯,荆湖南路转运使李嵩: 查其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欺压百姓,罪大恶极,革除一切官职功名,抄没全部家产。
主犯,富商张万贯: 查其行贿官吏、垄断市场、欺行霸市、草菅人命,判处“斩立决”,所有不法家产尽数没收,充入鄂州官仓,用于修缮码头、疏通河道。
从犯,鄂州通判李冕: 查其收受贿赂,玩忽职守,助纣为虐,罢官免职,流放烟瘴之地。
从犯,张万贯之子张蛮蛮、管家张福及一众恶奴: 作为欺压百姓的直接执行者,杖责一百,发配至辽东苦寒之地修筑城墙。
其余所有涉案官员,根据罪行轻重,分别予以罢官、降职、罚俸等处分。
这一连串雷霆万钧的处罚,如同一场狂风暴雨,将盘踞在鄂州上空多年的乌云一扫而空。
随后,张浚亲自坐镇码头,颁布了新的告示:
“奉圣上谕旨:即日起,鄂州码头所有官地泊位,全部向天下商旅开放!凡大宋子民,皆可依法使用,不得有任何人、任何势力以任何名义私占。
码头设告示栏,公示大宋相关律法条文及收费标准,另设‘鸣冤鼓’,凡有不公之事,皆可击鼓申诉,御史台必将彻查到底!”
告示一出,整个码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青天大老爷啊!”
“朝廷万岁!陛下圣明!”
那些常年受张家欺压的商户、船工们,有的激动得热泪盈眶,有的跑回家中拿出鞭炮在码头上燃放,庆祝这来之不易的晴天。
他们纷纷称赞朝廷英明,雷厉风行,将这些害民的硕鼠一网打尽。
一时间,崇祯皇帝与御史台的威望,在鄂州百姓心中达到了顶峰。
鄂州官场的大地震,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巨变,在长江中游地区持续发酵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崇祯一行人,此刻早已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
当张浚的判决书还在送往京师的路上时,他们的乌篷船已经悠然抵达了历史名城襄阳。
船行至汉水,江面变得平缓清澈。
崇祯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巍峨的襄阳古城墙,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无数文人墨客留下诗篇的地方。
汪应辰在一旁介绍道:“先生,襄阳自古便是荆襄门户,南船北马,集于一身,如今北方安定,这里更是连接南北商贸的重镇。”
崇祯点了点头,心情显然比在鄂州时好了许多。
经历了那场风波,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一个强盛的国家,不仅需要强大的军队和富庶的经济,更需要一套能够自我净化、令行禁止的监察体系。
幸运的是,自己亲手打造的御史台和锦衣卫,没有让他失望。
“走吧,上岸看看。”
崇祯挥了挥手:“去尝尝襄阳的黄酒,听听此地的评书,看看孟浩然诗里的‘绿水人家’,到底是什么模样。”
傅临渊和船工们麻利地抛锚停船。
这一次,码头上秩序井然,没有不开眼的恶奴前来寻衅。
崇祯换上一身更朴素的便服,如同一位真正的游学先生,带着他的“书童”和“随从”,融入了襄阳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