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有个李老栓,为人忠厚老实,平日里最爱帮衬邻里。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李老栓从邻村吃酒回来,已是亥时。北风刮得正紧,吹得林海雪原呜呜作响。
李老栓裹紧棉袄,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家赶。行至老黑山脚下,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两点红光飘忽不定。他揉了揉眼,再仔细看去,那竟是两盏红灯笼,灯笼后头依稀跟着一队人影,悄无声息地行进在风雪中。
“这大半夜的,荒山野岭哪来的人家出殡?”李老栓心里嘀咕着,酒醒了大半。
东北老林子里向来多奇闻异事,李老栓虽是个老实庄稼汉,却也听过不少仙家精怪的传说。他晓得这般时辰出现的队伍绝非寻常,连忙闪身躲到一棵老松树后,屏息凝神地观望。
那队伍渐行渐近,李老栓看得分明:前面是四个黑衣黑裤的汉子抬着一顶黑轿,轿旁跟着个穿长衫的师爷模样的人,后面还跟着十来个披麻戴孝的“人”,个个面色青白,神情呆滞。两盏红灯笼就挂在轿子两侧,发出幽幽红光。
恰在此时,一阵山风掀起轿帘,李老栓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轿中坐着的,竟是屯里王寡妇家的小子铁蛋!那孩子才八岁,此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俨然没了生气。
“这不是撞上殃神拘魂了吗?”李老栓心头一紧。
在关东民间传说中,人死后会有“殃神”前来勾魂。这殃神非正神,乃天地间一股凶煞之气所化,专司索取将死之人的魂魄。殃神出巡时,常有红灯笼引路,伴有阴兵随行。
李老栓素来疼爱铁蛋那孩子,王寡妇守寡多年,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没了,怕是也活不成了。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害怕,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脸,壮着胆子就跟了上去。
那队伍飘飘悠悠,径直往屯子里去。李老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面跟着,眼看就要进屯了,他突然想起老辈人说过:殃神怕脏物。当即也顾不得许多,解开裤带,对着那队伍方向就撒了一泡尿。
这一泼尿下去,那队伍顿时乱了起来。红灯笼忽明忽暗,黑衣轿夫东倒西歪,那师爷模样的长衫客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绿油油地瞪向李老栓所在的方向。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转身就连滚带爬地往家跑。
到家后,他一头扎进炕上,蒙着被子直哆嗦,后半夜竟是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耳边有无数人哭嚎嘶叫。
却说那王寡妇家,铁蛋本来病得重,郎中都说准备后事了。谁知小年夜后,那孩子居然渐渐退了烧,不出三日就能下地喝粥了。屯里人都说是奇迹,唯有李老栓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事过去七八天,已是除夕夜。李老栓病也好了,正和家人包饺子守岁,忽听得院外传来阵阵铁链拖地之声。他心里“咯噔”一下,让家人赶紧回屋,自己则扒着窗缝往外看。
但见月光下,院中站着两个丈余高的巨人,青面獠牙,披甲持戈,身上缠绕着碗口粗的铁链。最骇人的是,他们身后还跟着那天见过的长衫师爷,只是此刻他颈上戴着木枷,脚上拴着铁链,一副囚犯模样。
“李老栓出来!”一巨人声如洪钟,震得窗纸哗哗作响。
李老栓战战兢兢推门而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那长衫师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诉道:“李爷救我!那日因您一泼尿,破了我的法术,让那本该跟我走的魂魄留在了阳间。我回去交不了差,上司震怒,说我私自卖放,如今判我受枷百日。求李爷去城隍庙为我说个情吧!”
李老栓见昔日凶神恶煞的殃神使者也这般狼狈,心下稍安,问道:“我一介凡人,如何能替你说情?”
另一巨人开口道:“我等乃城隍爷麾下鬼差。这殃神使者本当拘那王铁蛋魂魄,却被你从中阻拦。按律他当受枷百日,但若能补上缺失的魂魄,或可减刑。那王铁蛋阳寿本该尽了,因你干预才强留人间,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不如。你若真为他好,当劝他安心上路。”
李老栓闻言大惊:“铁蛋那孩子才八岁啊!怎就阳寿尽了?”
鬼差叹道:“生死有命,岂因年岁而论?那孩子前世业债今世偿,本该此时了结。你强行留他,反倒误他轮回。况且...”鬼差压低了声音,“这殃神使者虽有过,但那日若是顺利拘魂,本可功过相抵。如今他受刑,心中怨愤,百日之后难免去找那孩子报复。届时恐怕就不只是拘魂那么简单了。”
李老栓冷汗直流,这才知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思索良久,他咬牙道:“我愿去城隍庙说情,但求见城隍爷一面。”
二鬼差相视点头,取出黑布蒙住李老栓双眼。只听耳边风声呼啸,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处所在。
解下黑布,李老栓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古庙前,匾额上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进得庙内,只见城隍爷端坐堂上,两旁衙役森立,与人间官府无二,只是诸人面色青白,烛火幽绿,平添几分阴森。
李老栓跪倒在地,将前因后果禀明,最后叩首道:“城隍爷明鉴,此事皆因小民一时冲动所致,愿代殃神使者受罚,只求放过那孩子。”
城隍爷沉吟片刻,道:“阴阳有序,生死有命。那王铁蛋确乎阳寿已尽,强留无益。然你救人心切,情有可原。殃神使者未能完成职责,反生怨怼,亦有过错。”他转向戴枷的殃神使者,“你若愿放下怨恨,本官可减你刑期。那王铁蛋的魂魄,仍需拘回。”
殃神使者连连叩首:“小的知错了,再不敢生报复之心。”
城隍爷又对李老栓道:“你既愿代他受罚,本官便判你回乡后,每日需度化一个游魂,连续四十九日,助他们往生。如此可积阴德,消此业障。至于那孩子...”城隍爷叹口气,“让他过完这个年吧。正月十五,自来报道。”
李老栓叩谢后,又被蒙眼送回自家院中。此时天刚蒙蒙亮,鞭炮声已零星响起,竟是已到大年初一。
接下来的日子,李老栓依照城隍爷的吩咐,每日度化游魂。他本不知如何做起,后来得到屯里出马仙胡三太爷指点,每逢夜深人静时,便在十字路口烧纸诵经,超度那些无主孤魂。
却说王寡妇家,铁蛋虽然病愈,却变得有些古怪。常常对着空处自言自语,有时深夜会突然坐起,说看见“穿长衫的叔叔”在窗外看他。王寡妇只当孩子病后体虚,见了邪祟,请来胡三太爷看了几次,略有好转,但仍不时发作。
正月十四这天,李老栓正在家中琢磨明日如何向王寡妇开口说铁蛋的事,忽见胡三太爷拄着拐杖上门来了。
“老栓啊,你近日是不是惹上什么阴事了?”胡三太爷眯着眼问道,“我瞧你印堂发黑,身后跟着不少孤魂野鬼,却又像是得了功德之光,古怪得很。”
李老栓知道瞒不过这位保家仙,便将遭遇殃神和城隍爷判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胡三太爷听罢,捋须叹道:“你这憨货,倒是好心办坏事。那铁蛋小子确实不该强留——他本是童子命,前世是天庭伺鸾殿的小童,因打碎琉璃盏被贬下界。此番若是顺利回去,或许还能重修仙缘。如今被你这一搅,误了时辰,怕是仙路艰难了。”
李老栓闻言懊悔不已,忙问:“那可如何是好?”
胡三太爷沉吟道:“明日便是十五,殃神必来拘魂。为今之计,唯有请五路仙家共同说情,看能否争取个妥善结局。你今晚准备三牲祭礼,我去请黄白胡柳灰各家教主前来商议。”
当夜子时,李老栓家堂屋烟雾缭绕,五大仙家凭依在胡三太爷身上,共议此事。
黄仙尖声道:“依我看,直接去把那殃神打回去!咱们关外仙家,还怕他个戴枷的罪神不成?”
白仙慢悠悠道:“不可不可,阴阳有序,那孩子确实阳寿已尽。”
柳仙吐着信子:“不如我去寻些延年益寿的灵芝草来?”
灰仙吱吱叫:“延寿之事非同小可,需通关文牒,一时半会儿哪办得成...”
最后胡仙教主一锤定音:“这样吧,明日我等一同去王寡妇家,若是那殃神好说话便罢,若是非要拘魂,咱们便摆下大阵,与他论道说法,拖延时辰。同时让灰仙速去地府打点,看能否通融通融。”
正月十五,上元节。夜幕刚刚降临,王寡妇家突然阴风大作,门窗哗哗作响。油灯忽明忽暗,铁蛋吓得钻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胡三太爷领着李老栓和王寡妇,在院中摆下香案,五大仙家依次排开,严阵以待。
子时一到,但见那戴枷的殃神使者果然现身,身后跟着两名鬼差。他见了这阵仗,冷笑道:“好大的排场!但今日便是城隍爷亲至,也带定这魂魄了!”
胡仙教主上前一步:“使者且慢,这孩子有仙根,可否网开一面?”
殃神使者怒道:“休要啰嗦!上次就是你这老狐从中作梗?”说着就要动手。
正在这时,夜空中突然仙乐阵阵,一朵祥云飘然而至。云头上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拂尘,声如洪钟:“且慢动手!”
众人皆惊,唯有铁蛋突然睁大眼睛,喃喃道:“师尊...”
原来这老者竟是天界伺鸾殿的仙官,感应到弟子劫难,特来相救。仙官对殃神使者道:“此子本是我殿中仙童,贬期已满,理当重返天界。今日我便带他回去,这是天庭文书,请过目。”
殃神使者验过文书,脸色稍霁,但仍为难道:“可是城隍那边...”
仙官笑道:“城隍爷那里,我自会去说。”又转向李老栓,“你这凡人,虽鲁莽却心存善念,度化四十九孤魂,功德不小。今赐你仙丹一枚,可保家宅平安。”说罢抛下一粒金光闪闪的丹丸。
李老栓连忙接住,叩首拜谢。
殃神使者见事已至此,只好悻悻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刚要转身,仙官却叫住他:“使者且慢,你颈上这木枷,我替你除去吧。”说罢拂尘一挥,木枷应声而落。
殃神使者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这才与鬼差化作青烟散去。
仙官携铁蛋魂魄驾云而去,留下王寡妇悲喜交加。悲的是孩子终究走了,喜的是孩子原是仙童转世,如今重返天界,终得正果。
事后,李老栓将仙丹化入井中,全屯人饮后皆无病无灾。而那殃神使者除去木枷后,据说被派往他处任职,再也没在靠山屯出现过了。
每逢正月十五,靠山屯人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挂红灯笼,既是纪念铁蛋重返天界,也是为殃神指引明路,免得他误入民宅,惊扰生灵。
久而久之,这习俗传遍了关外,人称“送殃节”。而李老栓夜遇殃神的故事,也在长白山下代代相传,成为老人炕头上最引人入胜的闲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