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老林子边上的靠山屯,近来出了件蹊跷事。
时值民国二十三年,关外局势虽不太平,但这屯子窝在山坳里,倒还算安宁。屯东头老周家的大小子周青河,自小身子骨弱,却是个顶聪明的读书种子。这年他十八,在县里念了新式学堂回家度暑假,没想到头天夜里就魇着了。
青河娘半夜听得儿子屋里扑腾作响,赶去一瞧,只见青河蜷在炕角,满面惊惶,指着窗户哆嗦:“有个穿黑袄黑裤的婆子,扒在窗棂上冲我笑,露一口白牙…”
“净胡吣!”青河爹周老栓骂了一句,提着油灯往院里照了照,四下寂静,唯有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定是路上乏了,梦魇住了。”
然而接连三夜,青河总说见那黑袄婆子。到第四日头上,这孩子竟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药石罔效。周家两口子急得团团转,屯里的郎中来瞧了,扎了几针不见起色,只得摇头:“邪气入体,怕是冲撞了什么,得请大仙瞧瞧。”
靠山屯往北三十里有个驼背峰,峰上有座小庙,供的是本地狐仙“黄三太爷”。周老栓连夜请来了庙祝孙婆子。这孙婆子六十上下,精瘦矮小,穿一件油光水滑的灰布褂子,眯着眼在青河炕头转了两圈,又烧了道符,脸色一沉。
“小子这是叫‘黑煞’盯上了,”孙婆子吐口唾沫,“这东西邪性,不是常仙。三太爷的面子怕也未必管用。”
青河娘一听,腿都软了:“那可咋整啊孙婆婆?咱青河可是独苗…”
孙婆子沉吟半晌,压低了声:“老林子深处,听说还住着一位,比三太爷辈分还老…是位玄娘娘。可她那路子更野,是老是邪都没个定数,等闲请不动,也不敢请。”
眼看儿子气息越来越弱,周老栓把心一横,揣上家里仅有的两块大洋和半袋子精面,按孙婆子指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老林子深处。
那林子越走越暗,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周老栓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豁然开朗,有一小片林间空地,空地中间孤零零立着个半人高的小石庙,早已破败不堪,匾额歪斜,隐约可见“玄女”二字。周老栓也顾不得许多,摆上供品,跪在地上就磕头,把儿子的遭遇哭诉了一遍。
头磕下去,再抬起来,周老栓眼前一花,只见那小庙前竟站着个婆子。一身黑衣黑裤,干干净净,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根木簪子,看年纪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露着一口白牙。
周老栓心里咯噔一下,这打扮,和儿子说的那梦魇里的婆子一模一样!
那黑袄婆子先开了口,声音倒是利落:“你儿子的造化,我应了。明日午时,你将他背来此地。”说完,也不等周老栓回话,身形一晃,就如青烟般散入林间,没了踪影。
周老栓连滚爬爬回到家,将奇遇一说,孙婆子听得脸色煞白,连连拍腿:“哎呦我的天!你怎么真把她请出来了!这玄娘娘…屯里老辈人传过,说是九天玄女落在这老林子里的一个化身,亦正亦邪,手段通天却也睚眦必报!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是劫是缘,就看小子的命了!”
次日午时,周老栓背着昏沉的青河,准时赶到那林间空地。黑衣玄娘已等在庙前,她伸手摸了摸青河的额头,青河的烧竟瞬间退了,人也悠悠转醒,睁眼看到黑衣婆子,吓得一哆嗦,却发觉对方眼神慈和,并无恶意。
玄娘对周老栓挥挥手:“人留下,你回去。三日后的这个时辰再来。”
周老栓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青河独自留在深山,心中惴惴。玄娘也不多话,领着他转到石庙后,那里竟有三间整洁的木屋。她安排青河住下,每日给他吃些不知名的草药野果,饮山泉之水。青河的身体眼见着一日好过一日,精神健旺,更胜往昔。
到了第三日夜里,玄娘将青河叫到院中。月明星稀,林风习习。玄娘坐在一段树桩上,开门见山:“你命中有此一缘,我可传你些本事。但你需立誓,所学之物,一不害人,二不炫技,三不忘本。可能做到?”
青河经过这几日,知这婆子乃异人,连忙跪下称是。
玄娘点点头,忽然张口,吐出一物,非金非玉,似卷非卷,笼罩着一层淡淡清辉,悬于半空。“此乃‘山林秘要’,你看仔细了。”
那清辉之中,似有图画文字流转不息,青河凝神看去,只觉得无数知识涌入脑海——识百草、辨兽语、观星象、察地气、驱病禳灾、乃至一些呼风唤雨、趋吉避凶的土法儿…庞杂无比,却又清晰烙印心间。
过程似很长,又似极短。待青河回过神来,那光团已被玄娘收回。她脸色略显疲惫,叮嘱道:“法不可轻传,亦不可轻用。你且回去,寻常过日子。遇有难处,心念于我,我自会知晓。但记牢,你我之事,不足为外人道。”
三日期满,周老栓来接,见儿子神完气足,甚至个头都仿佛蹿高了些,大喜过望,又要磕头。玄娘拦住,只淡淡说:“带他回去,好生过日子。今日之事,勿与他人言。”
父子俩回到靠山屯,自然引来围观。周家只推说是驼峰山黄三太爷显灵,孙婆子心知肚明,也帮着遮掩。青河自此身体康健,更奇的是,竟渐渐显露出些不凡来。
春日屯里闹鸡瘟,家家户户的鸡雏成片倒毙。青河去地里转了一圈,挖了几种常见的野菜野草,捣碎了拌入食中,喂了周家的鸡,他家的鸡竟安然无恙。屯里人纷纷来问,青河便教了大家,果然遏制了鸡瘟。
夏天,屯里老猎户赵炮进山打围,追一头麅子追迷了路,三天未归。众人要组织去寻找,青河却拦住,说且等等。他独自跑到屯后山岗上,望了望云气风向,回来告诉赵炮家人:“赵爷爷没事,在北面一道河谷里,扭了脚,明日晌午前必能回来。”次日一早,赵炮果然一瘸一拐地被其他猎人找了回来,正是在北面河谷里。
最神的是有一年秋旱,河水断流,地裂苗黄。屯里人求雨不得,都快愁死了。青河夜里梦见玄娘对他说:“明日辰时,屯西老井旁。”次日,他依言前往,在老井旁一块青石下,发现一道模糊的符印。他福至心灵,依着脑中所学,取柳枝沾水,在那符印上依样画了一遍。刚画完,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乌云四合,电闪雷鸣,降下一场透雨,解了旱情。雨停后,那青石上的水痕符印也消失无踪。
这几件事下来,屯里人都暗地里传周家大小子得了仙传,有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的法力。周青河却谨记玄娘教诲,对外只推说是从书上看来、偶然蒙对的,依旧本分读书、干活。
人红是非多。屯里有个二流子,名叫胡癞子,赌输了钱,听闻周青河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便起了邪心。半夜蹲在周家院外,想等青河出来施展“法术”时偷学,或是抓个把柄讹钱。蹲了几夜,没见青河有何异动,却隐约瞧见周家房顶夜夜有一道极淡的黑气盘旋,似人非人,心中既怕又疑。
胡癞子有个相好的寡妇,是跑山帮的,认得些奇人。那寡妇说,县城里来了个云游的“白云道长”,颇有法力,专破邪术。胡癞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去县里将这道长请了来,添油加醋一说,暗示周青河学了邪法,养了“黑煞”害人。
那白云道长是个瘦高个,三角眼,留着山羊胡,看着倒有几分道貌岸然。他到了靠山屯,在周家附近转悠了两天,又罗盘又符纸的折腾一番,便当着众多乡亲的面,言之凿凿:“此户确被妖邪缠绕,是一得了道行的黑狐精,惯会迷人窃运!待本道做法,为民除害!”
是夜,月黑风高。白云道长在周家院外设下法坛,披发仗剑,烧符念咒。胡癞子纠集了几个闲汉在一旁助威。法事做到紧要处,那道长剑尖指向周家屋顶,大喝一声:“妖孽,现行!”
忽然,一股阴风刮过,吹灭烛火。众人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听得那白云道长“哎呀”一声怪叫,接着便是胡癞子等人哭爹喊娘的惨叫。等周围人家提着灯笼出来看时,只见法坛倾覆,白云道长头破血流,道袍被撕得稀烂,胡癞子几人更是鼻青脸肿,跪在地上朝着周家方向拼命磕头,嘴里喊着“玄娘娘饶命!再也不敢了!”
周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周青河走了出来,看着眼前景象,叹了口气,对那瘫软在地的白云道长说:“道长,学法之人,心术不正,反遭其咎。你好自为之。”又对胡癞子等人道,“散了吧,日后莫再生事。”
那白云道长挣扎爬起,面如死灰,对着周青河作了个揖,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踉踉跄跄地连夜跑了。胡癞子等人也连滚爬爬地逃走。自此,再无人敢质疑招惹周青河,都猜他身后有位极厉害的“仙家”护着。
此事过后,周青河的生活重归平静。他依旧读书、劳作,偶尔用所学帮助乡邻,却从不张扬。他心中对玄娘充满感激,常于梦中或独处时感应到那份无声的护佑。
几年后,周青河考上外省的大学,要离开靠山屯了。临行前,他特意进了一趟老林子,想去那座小石庙告别。到了那林间空地,却见石庙依旧破败,木屋也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庙前那段树桩上,放着一块光滑的黑色鹅卵石。
青河心有所感,捡起石头,对着石庙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语,一如当年那黑衣婆子利落的声音。
他走出林子,回头望去,只见林海茫茫,云遮雾绕。
周青河后来成了有名的学者和医生,一生经历波澜壮阔,但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带着一枚光滑的黑色鹅卵石。他一生谨守诺言,治病救人,低调谦和。据他的后人说,老人晚年常独自望着北方出神,偶尔会喃喃自语:
“黑土玄娘,护一方水土哩…”
而那靠山屯的老林子深处,关于那位亦正亦邪、黑衣黑裤、笑露白牙的玄娘娘传说,至今仍偶尔被老辈人提起,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她是九天玄女落在这黑土地上的一个念头,也有人说她就是本地修炼得最高最久的保家仙老祖宗,护着这方水土和那些心正念纯的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老林子深着呢,什么奇事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