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豫西大旱,赤地千里,许多人家拖儿带女往陕西逃荒。李家坳的李大山却舍不得走,他在后山祖坟旁开了几亩薄田,靠着山涧一点残水勉强过活。
这夜闷热,李大山正光膀子在院里纳凉,忽听西屋传来女儿小莲的惊叫。他抄起柴刀冲过去,推门就见个黑影一晃,从窗口窜了出去,快得只瞥见一条蓬松的黑尾巴。
“爹!有个长毛的怪物摸我脚!”小莲吓得脸色惨白,“冰冷冷的一只手!”
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前几日村里传的闲话,说王寡妇家半夜灶台自己生火,蒸好的馍馍不翼而飞;赵老四家的鸡平白无故少了两只,地上连滴血都没有。老人们窃窃私语,怕是山里什么东西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李大山特意去找村东头的孙老爷子。孙老爷子九十多了,是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人,眯着眼听李大山说完,沉吟半晌。
“怕是黑狐子作祟,”孙老爷子压低了声音,“这东西邪性,专挑运势低的人家下手。你媳妇去得早,你家又就你一个壮年男人,阴盛阳衰,它才敢上门。”
李大山忙问怎么办。
“狐怕火器,更怕狠人,”孙老爷子说,“你祖上不是猎户么?我记得你家还藏着杆土枪?”
李大山点头。那枪是他太爷爷留下的,这些年兵荒马乱,他怕招事,一直用油布裹着藏在梁上。
“拿出来擦擦,”孙老爷子说,“黑狐子贪心,一次不得手,肯定还来。”
当夜,李大山没敢睡,土枪就倚在床头。小莲害怕,他让女儿睡到自己屋里,西屋虚掩着门,炕上摆了个用被子卷成的假人。
果然,三更时分,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李大山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看见个黑影人立而行,尖嘴长尾,轻轻一拨就弄开了西屋的门闩。
他悄摸下床,赤脚摸到西屋窗外。月光下,那东西正趴在炕边,对着假人嗅闻,一身黑毛油亮,竟比寻常狐狸大上一圈。
李大山端起枪,深吸口气,猛地踹开屋门:“畜生!找死!”
黑狐受惊,扭头龇牙,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绿光。李大山的枪也响了,轰的一声,铁砂大部分打在土炕上,激起一团烟尘。那黑狐尖叫着窜起,却仍有几粒铁砂擦中了它的后腿,带出一溜血珠,它瘸着腿撞开窗户,眨眼消失在夜色中。
李大山追出去,只看到地上几点发黑的血迹。他回屋查看,在窗台下捡到一小撮黑毛,还有块寸许长的木牌,刻着扭扭曲曲的符文,闻着有股腥臊气。
第二天他把木牌拿给孙老爷子看。老爷子脸色顿时变了。
“是‘狐聘书’,”他颤巍巍地说,“这东西记仇,你伤了它,它必不肯干休。这下不是它走,就是你亡了。”
当夜,李家院子周围响起凄厉的狐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头皮发麻。李大山握紧土枪守在堂屋,小莲吓得缩在他身后。后半夜,灶房忽然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李大山冲过去,只见一个黑影窜上梁柱,竟口吐人言,声音尖利刺耳:“伤我身躯,占我洞府,定要你李家绝户!”
说完,竟从梁上浇下一股腥臊无比的尿水,淋了李大山一头一脸。
此后几天,李家再无宁日。不是水缸里飘满狐毛,就是粮缸里被掺了沙土。更可怕的是,小莲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有时竟学着狐狸四肢着地爬行,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李大山心急如焚,再次去找孙老爷子。老爷子听完叹气:“狐鬼之辈,最擅迷人心窍。硬碰硬不是办法,得知道它的根脚。它老说‘占我洞府’,你是不是在哪儿动了土?”
李大山一愣,猛然想起——开春时,他在后山祖坟旁垦荒,曾挖开一个塌陷的土洞,洞里颇多兽骨和杂毛,他还以为是獾子洞,就放火烧了一遍,又用乱石填埋了。
“糊涂啊!”孙老爷子跺脚,“那必是它的巢穴!狐最恋旧巢,你毁了它的窝,它自然恨你入骨。如今之计,只有请人来降它了。”
“请谁?”
“往北三十里,黑石沟有个姓胡的猎户,祖传的专门对付大兽,听说也懂些治狐的法子。”
李大山立刻动身。一路上但见饿殍遍野,荒村断壁,心中更是凄惶。好不容易找到黑石沟,打听胡猎户,村民却面露忌惮,只指了个最偏僻的山坳。
胡猎户独居,约莫五十岁,精瘦矮小,沉默寡言,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听完李大山讲述,又看了看那木牌,摇摇头:“不是寻常黑狐,是有些年头、通了人性的东西,快成‘狐仙’了。你那杆土枪,吓不住它。”
李大山苦苦哀求。胡猎户沉吟片刻,说:“这东西狡诈,寻常陷阱奈何不了它。它既已放话要你绝户,必是盯上了你女儿。也罢,我就走一趟。但你得按我说的做。”
胡猎户让李大山准备三样东西:一只三年以上的大红公鸡、一匹新织的土布、还有他亡妻的一件贴身旧衣。
回到李家坳,胡猎户让李大山用土布将鸡捆了,挂在西屋檐下。又让小莲穿上她娘的旧衣,躲在堂屋。他自己则抱来一捆艾草,混合着雄黄,在院里四处点燃,辛辣的烟气弥漫开来。
“狐性多疑,又爱洁净,厌惧艾雄之气。它被熏得难受,又贪恋你女儿身上的阴气,必会铤而走险。”胡猎户对李大山说,“你依旧守在堂屋门口,无论听到什么动静,莫出声,莫动弹。我自有主张。”
当夜月黑风高,艾草烟时浓时淡。李大山紧握土枪,瞪大眼睛。小莲在屋里炕上瑟瑟发抖。
子时刚过,院外传来一阵窸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围着院子打转。过了一会儿,西屋檐下挂着的公鸡突然凄厉地打鸣,疯狂扑腾起来。
紧接着,一个黑影快如闪电,避开艾草堆,直扑堂屋窗户!那东西竟似人般立起,前爪搭上窗台,尖长的鼻子凑近窗缝,使劲嗅闻屋内的气息。
就在此时,蹲在房檐阴影里的胡猎户动了!他猛地一扯手中绳索,一张挂满铜钱的大网从天而降,正好将那黑影罩住!铜钱叮当作响,那黑狐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叫,在网中疯狂挣扎,身上竟冒出滋滋白烟。
胡猎户一跃而下,手中一根顶端削尖、用黑狗血浸过的枣木棍,疾刺而下!
那黑狐竟在网中口吐人言,声音怨毒:“胡老三!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助他害我!”
胡猎户动作一顿,冷声道:“你既修行,当知规矩。扰人宅舍,惑人子女,天理不容!”
“放屁!”黑狐厉嚎,“是他先毁我洞府,断我修行!我子孙皆死于他手!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李大山在门口听得心惊,原来他烧的那窝小兽,竟是这黑狐的幼崽。
胡猎户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修行不易,莫自误。我今日不杀你,但你需立誓,永不再犯李家。”
黑狐沉默片刻,嘶声道:“除非他为我重修洞府,焚香祷告七七四十九日,超度我枉死孩儿!”
李大山连忙答应:“我修!我明日就修!日日祷告!”
胡猎户这才收起木棍,上前一步,咬破中指,在黑狐眉心飞快画了个血符:“以此为誓,违者天谴!”说罢,撤开了网。
那黑狐脱困,人立而起,深深看了李大山和胡猎户一眼,眼中绿光闪烁,旋即转身,瘸着腿窜入夜色,消失不见。
第二天,李大山依言,在后山那土洞原址重新垒了个石龛,日日焚香烧纸。小莲渐渐恢复了神智,李家也再无异事发生。
只是村里人说,每逢雨夜,似乎还能听到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狐哭声。而李大山终其一生,再也不敢轻易毁坏山野间的任何巢穴。
那胡猎户自此也再无人见过,有人说他本是狐仙克星,专管这些事;也有人说,他或许,本就是另一只修成了人形的老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