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老教习,林凡并未急于离去。
他沿着杏林间的小径,独自缓步而行。
此地的文气,与府衙的森严,与市井的喧嚣,截然不同。
它不是单一的,而是由成千上万股独立的思绪汇聚而成。
有的锐利如剑,在辩论中碰撞交锋。
有的温润如玉,在书卷中沉淀涵养。
有的则带着几分迷茫与躁动,那是年轻学子们对未来的期盼与不安。
林凡行走其间,心神完全放开,感受着这片思想的海洋。
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一片区域的学子正在攻读经义,哪一处亭台的文人正在推敲诗词。
这种感觉,新奇而又舒适。
他穿过杏林,前方出现了一座三层高的藏书楼,名曰“瀚海阁”。
此阁楼不对外开放,只供府学学子凭牌出入,是整个青州府藏书最丰之地。
楼前有一片小广场,几株老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不少学子三三两两地聚在这里,或低声交谈,或展卷阅读。
林凡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在一棵槐树下站定,眺望着那座宏伟的藏书楼。
他来府城,除了应试,更重要的,便是要博览群书,以壮大自身文气。
这座瀚海阁,对他而言,便是一座无穷的宝藏。
就在他凝神之际,一阵略显浮夸的谈笑声,从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子轩兄,你这幅新得的《秋江独钓图》,意境确实不凡,只是这笔锋,似乎稍欠了几分力道。”
“王兄此言差矣,此乃名家‘醉墨翁’的晚年之作,返璞归真,大巧若拙,你我这等凡夫俗子,岂能轻易评判?”
“哈哈哈,说得也是。不过,要论返璞归真,谁又比得上孙大儒?我听闻他老人家昨日偶得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至今仍在苦思下文,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林凡循声望去。
石桌旁围坐着四五名年轻人,皆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他们衣着华贵,头戴玉冠,腰悬美玉,一看便知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
为首那人,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自矜的笑意,手中正展开一卷画轴,正是他们口中的赵子轩。
此人的气息,与林凡在府衙案宗中感知到的,那股属于城南坊市背后世家的力量,有几分相似。
林凡没有多加理会,收回了视线。
可他不想惹事,麻烦却偏偏要找上他。
那群人中的一个,眼尖地瞥见了站在树下的林凡。
他看到林凡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以及那格格不m的乡下人模样,便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赵子轩。
“子轩兄,你看那边。”
赵子轩顺着他的指点看过来,眉头微微一挑。
“哪里来的穷酸,也敢在此处窥探我等雅集?”另一个锦衣青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落在了林凡身上。
周围一些原本在读书的学子,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林凡本欲转身离开,但那几道视线,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可以不在乎,但不能退。
退一步,他们便会进十步。
他转过身,平静地迎向那几人的视线。
赵子轩见他非但不退,反而坦然对视,脸上那份自矜的笑意更浓了。
他缓缓卷起手中的画轴,站起身来,朝着林凡走了几步。
“这位学弟,看着面生得很啊。”他的语气温和,听不出喜怒。
“不知是哪家书院的高足,在此处有何见教?”
“青阳县,林凡。”林凡的回答简单明了。
“青阳县?”
赵子轩身后的几人,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原来是县里来的案首,失敬失敬。”赵子轩拱了拱手,姿态做得十足,但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却愈发明显。
“想必是来瞻仰我府学风采的吧?瀚海阁藏书万卷,确实是我辈读书人的圣地。只可惜,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去的。”
这话,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排挤与羞辱。
林凡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他没有去看赵子轩,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卷画轴上。
“《秋江独钓图》。”他缓缓开口。
“画是好画。”
“可惜,裱错了。”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赵子轩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他身后的几个同伴,也是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从县城来的穷小子,居然敢当众评判赵子轩的珍藏?还说……裱错了?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说什么?”赵子轩的语气,冷了下来。
“这画,是我父亲花重金从京城请来的名家装裱,你说裱错了?”
“你懂画吗?”
林凡没有回答他懂不懂画。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画轴的天杆位置,也就是画卷最上方的那根木轴。
“醉墨翁作此画时,心境萧索,郁结于胸,故而笔锋虽藏,其意却沉。”
“观画之人,当顺其意,由上而下,方能体会那份秋江冷寂,孤舟独钓的萧瑟。”
“而装裱此画之人,未解画意,选用了上等的海南沉香木为天杆。”
“沉香木质重,其性下坠,本是好事。但他却画蛇添足,在轴头镶嵌了两颗东海明珠。”
“珠为水精,其性轻灵。如此一来,画卷悬挂之时,珠光灵动,夺了画意,更坏了那份本该由上至下,一贯到底的沉坠之气。”
林凡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一幅上佳的画作,就因此,凭空落了下乘。”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
广场上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学子,此刻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虽然未必都精通书画,但林凡这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听起来竟是那么回事。
赵子轩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画轴,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被说服了。
他回想起每次悬挂此画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协调,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今日被林凡一语道破,只觉茅塞顿开,但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羞恼与难堪。
他,青州府赵家的嫡系子弟,自诩风雅,竟在一个乡下小子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
“你……”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几个同伴,此刻也是噤若寒蝉,再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他们看向林凡的眼神,已经从轻蔑,变成了惊疑,甚至是……一丝畏惧。
这不是学识的比拼。
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的碾压。
林凡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对着瀚海阁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从赵子轩的身边,平静地走了过去。
自始至终,他的心神,没有半分波动。
赵子轩僵在原地,感受着周围投来的异样视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林凡那不疾不徐,渐渐远去的背影,握着画轴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直到林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杏林的拐角处,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怒火,转头对着身边一个脸色同样难看的同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阴冷。
“去,把这个林凡的底细,给我查个底朝天。”
“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小的青阳县,能生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