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那张冷硬的脸,第一次有了些微的波动。
他审视着囚室内的少年,仿佛想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要一管笔,一张纸。
在这等绝境之下,不喊冤,不求饶,不咒骂,却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李虎见过太多临死的囚犯,有的崩溃癫狂,有的万念俱灰,可没有一个像林凡这样。
“你要笔纸何用?”李虎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写你的供状吗?”
林凡摇了摇头,手腕上的铁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我无罪可认。”
“那便是遗书?”
林凡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有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
“捕头大人,你觉得我会死在这里吗?”
李虎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少年,太过镇定,镇定得不像是一个身陷死局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在阴暗的甬道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囚室,重归死寂。
林凡靠着墙壁,缓缓坐下,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去想李虎会不会回来,而是在脑海中,再一次复盘整个构陷的每一个环节。
对方的布局,堪称完美。
唯一的破绽,或许就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不像是仓促之间的报复,而更像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只等他踏入的网。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一丝极细微的破空声,从头顶传来。
林凡猛地睁开眼。
一道极淡的影子,从那高高的,仅有巴掌大小的铁窗缝隙中,一闪而逝。
一个极小的,被卷起来的纸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脚边的稻草上。
林凡的心,骤然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用脚尖将那纸卷拨到更靠近墙根的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去捡。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那扇小窗。
窗外,是青州府衙后院的一角高墙,墙外,应该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是谁?
在这戒备森严的府衙大牢,用这种方式,送来东西。
是敌是友?
若是敌人,送来的可能是毒药,或是别的什么更阴狠的玩意儿。
若是朋友……自己在这青州城,除了几位大儒,并无故交。
而以赵济世等人的身份,绝不会用这种近乎鬼祟的手段。
过了许久,外面再无任何动静。
林凡这才俯下身,极其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那个纸卷。
纸卷很轻,外面用一根青色的丝线,松松地系着。
他将丝线解开,那根线入手柔滑,绝非凡品。
他将纸卷缓缓展开。
出乎意料,纸上,空无一字。
没有求救的暗号,没有指点迷津的箴言,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张空白的,质地精良的澄心堂纸。
林凡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这是一个恶作剧?
还是说,玄机,并不在“字”上?
他将纸凑到鼻端,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清淡,却又异常独特的香气,钻入鼻腔。
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花香,也不是文人书房的墨香。
那是一种……沉静而悠远的,仿佛来自古刹幽林的香气。
是沉水香。
而且,是品质极高的那种。
这种香,价值千金,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用得起。
林凡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
一张空白的名贵纸张,一根上好的丝线,一股罕见的沉水香。
这三样东西,组合在一起,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
它们指向的,不是一个计策,而是一个……地方。
或者说,是一个人。
一个会用如此雅致、隐晦方式传递消息的人。
一个身上,会沾染这种独特香气的……女人?
亥时三刻。
那个伪造的,他“形迹可疑”地回到客栈的时间点。
那些作证的“人证”。
这张纸条,是不是在暗示,那些人证,在那个时间点,其实并不在客栈附近?
他们,或许正在某个焚着沉水香,铺着澄心堂纸的地方,做着交易?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林凡的脑海中,渐渐清晰。
“哗啦——”
铁门上的小窗,被再次拉开。
李虎那张冷峻的脸,重新出现。
他将一管粗劣的毛笔,一小碟墨汁,和几张粗糙的草纸,从窗口递了进来。
“你要的东西。”
林凡接过纸笔,却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看着李虎,平静地问了一句。
“李捕头,你信我吗?”
李虎冷哼一声:“我谁也不信,我只信证据。”
“好。”林凡点了点头,“那我就给捕头大人一个,寻找新证据的方向。”
他不再多言,席地而坐,将草纸铺在腿上,研墨,提笔。
李虎就站在窗外,看着他。
他想看看,这个引动了文气冲霄的少年案首,在这牢狱之中,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然而,林凡落笔,却只写了两个字。
写完,他便停了笔。
他将那张写了两个字的草纸,举到了窗口。
李虎的视线,落在了纸上。
那两个字,笔力沉稳,锋芒内敛,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戴着镣铐的少年之手。
“听。”
“香。”
李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意思?”
林凡将纸放在地上,抬起头。
“捕头大人,你说你只信证据。可人证,会撒谎。物证,可以伪造。悦来客栈那一把火,更是烧掉了所有痕迹。”
“但有些东西,是烧不掉,也藏不住的。”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空寂的牢房里回响。
“比如,声音。比如,气味。”
“我请大人去查,并非查我,而是去查那些指认我的人。”
“去查他们在亥时三刻,到底身在何处。去听一听,他们身上,是否有什么不该有的声音。去闻一闻,他们身上,是否沾染了什么……不该有的香气。”
李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林凡,仿佛要将他看穿。
这番话,点醒了他。
他之前的思路,一直被动地围绕着林凡和“血玉麒麟”打转,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环——人证。
如果人证的证词是伪造的,那么整个案子,就从根基上被动摇了。
而“听”与“香”,正是勘破伪证的,最刁钻,也最有效的角度。
这个少年,究竟是何等敏锐的心思!
李虎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从窗口拿走了那张写着两个字的草纸。
他深深地看了林凡最后一眼,然后“哗啦”一声,关上了小窗,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声,比来时更加急促,也更加沉重。
囚室,再度陷入黑暗。
林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身体靠在墙上,感到一阵脱力。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李虎,这柄青州府最锋利的刀,已经调转了方向。
接下来,就看他能从赵子轩那张天衣无缝的网上,撕开多大的口子了。
他抬起头,望向那扇高窗。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几粒尘埃。
那个送来纸条的人,到底是谁?
为何要帮自己?
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萦绕在他的心头。
而此刻,青州府衙后巷的阴影里,一顶素雅的青布小轿,悄然远去。
轿子的窗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挑开一角。
露出的,是一双清澈如秋水,却又深邃如古潭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