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二楼的空气,因赵子岳的到来而骤然变得凝滞。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世家子弟,个个面带不善,将本就狭窄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个独自站在窗边的青衫身影上。
赵子岳摇着他那把名贵的玉骨折扇,一步三摇地走上前,脸上挂着一抹虚伪至极的笑容。
“我道是谁,原来是林案首。”
他刻意将“案首”二字咬得很重,讥讽的意味不加掩饰。
“明伦堂上舌战群儒,何等风光。怎么,今日却有闲心躲到这故纸堆里来,莫非是怕了?”
林凡缓缓转过身,他手中还拿着那本《青州府水利图考》,神情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群来势汹汹的人,不过是几只聒噪的夏蝉。
他没有理会赵子岳的挑衅,只是将手里的书卷轻轻合上,动作不疾不徐。
他的视线在赵子岳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开口,声音清淡,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府学藏书,浩如烟海,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说起来,令堂大人凤体安康?赵公子身为孝子,想必时常在跟前侍奉。我听闻赵夫人深居简出,潜心礼佛,想来心中定有许多挂念,公子不多去陪伴解忧,反而在此地消磨时光,倒是难得。”
这番话,听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甚至还夸赞了赵子岳的“孝顺”。
可落在赵子岳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的母亲孙婉,嫁入赵家数十年,性情确实愈发孤僻,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对他这个儿子也向来不假辞色。
他只当是母亲天性如此,或是大家主母的威严使然,从未深思过其中缘由。
可林凡这轻飘飘的一句“心中定有许多挂念”,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他心底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与不安。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赵子岳的脸色瞬间涨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母亲的事,岂容你这外人置喙!”
“赵公子误会了。”林凡的神情依旧淡然,“学生只是敬佩赵夫人清心寡欲,乃女眷之楷模。想来,也只有这般心无旁骛之人,才能真正将赵家的百年声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吧。”
心无旁骛?
百年声誉?
赵子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林凡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刻意提醒着什么。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发作的理由。
对方句句都是褒扬,可连在一起,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与寒意。
他看着林凡那双平静的眼眸,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和地位,在这个人面前,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我们走!”
赵子岳猛地一合折扇,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带着他那群同样面面相觑的跟班,快步下了楼。
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林凡缓缓将那本《青州府水利图考》放回了书架原处。
撬动一块巨石,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力量。
有时候,只需要找到那条最不起眼的裂缝,然后,将一根楔子,轻轻地钉进去。
……
之后的几日,府城出乎意料的平静。
赵家和王家都偃旗息鼓,再没有掀起任何风浪。
这日午后,陈山长亲自派人送来一张请柬。
府城有名的文人雅士,将在城西的“听雨轩”举办一场文会,名为品茗赏秋,实则是想见一见这位搅动了青州风云的年轻案首。
林凡没有推辞。
他明白,这是陈山长在为他铺路,让他能真正融入青州府的文人圈子,而不仅仅是一个符号。
听雨轩建在湖心,由一条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轩内水汽氤氲,丝竹悦耳,早已聚集了不少文人墨客。
林凡的到来,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有真心钦佩上前结交的,也有冷眼旁观,暗中审视的。
林凡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既不疏远,也不刻意逢迎,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就在他与几位老儒谈论经义之时,一缕熟悉的,沉静而悠远的香气,再次随着湖上的微风,飘入了他的鼻端。
沉水香。
他的心神微动,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人群,望向了回廊的尽头。
一道纤细的人影,正凭栏而立,安静地看着湖中的残荷。
她依旧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脸上蒙着面纱,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自成一方宁静天地。
林凡寻了个由头,脱离了人群,缓步向她走去。
“姑娘也喜欢这秋日的残荷?”
他停在她身侧,轻声开口。
女子缓缓回头,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如故。
“比起盛夏的繁华,我更爱这凋零前的风骨。”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湖面。
“藏书楼一别,看来林案首收获不小。”
林凡心中了然,对方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自己。
“还要多谢姑娘当初赠纸之恩。”他郑重地躬身一揖,“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也好让林凡日后报答。”
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知道了又如何?”她摇了摇头,“我并非什么名门之后,家中长辈,不过是守着几卷残书,不愿见文脉蒙尘的固执之人罢了。”
“固执,有时也是一种坚守。”林凡接口道。
女子闻言,眼眸中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忽然提了一个问题,看似毫不相干。
“《考工记》有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林案首以为,这‘地气’二字,作何解?”
这个问题极为偏僻,寻常儒生只会从字面理解为土地物产之气。
林凡却心念一动,想起了自己紫府文宫内的那块“公道”基石,想起了那磅礴的人间烟火。
他沉吟片刻,答道:“地气,非独指山川物产。在我看来,更是指这芸芸众生的人心向背,人间百态的悲欢离合。人心所向,便是最大的地气。”
女子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正视着他。
面纱之下,那双古潭般的眼眸里,终于透出了一抹真切的赞许。
“说得好。人心所向,便是最大的地气。”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看来,林案首与我家中长辈,倒是能谈到一处去。”
她向前走了半步,那股沉水香愈发清晰。
“我们家,在城西的兰溪谷。那里清静,被俗世中人遗忘了许久。”
兰溪谷。
一个从未在任何府志和名录上出现过的地名。
林凡瞬间明白,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透露给自己的信息。
一个被遗忘的,守着旧书,不愿文脉蒙尘的,隐于兰溪谷的家族。
这股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就在此时,女子仿佛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压低。
“赵家请不动黑水帮,不代表他们请不动别人。”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
“小心,那些来自京城观文院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