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长街,带着几分秋末的寒意。
周正几乎是拖着林凡在奔跑,他手心里的汗浸湿了林凡的衣袖,那片布料早已被血染得僵硬。
他的心在狂跳,一半是后怕,一半是愤怒,还有一半,则是被林凡那番话点燃的,一种近乎莽撞的豪情。
相比之下,林凡的脚步却异常沉稳。
他任由周正拉着,身体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紫府文宫内那一点新绿,却散发着温润的气息,让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醒与平和。
他能感觉到周正手掌的颤抖,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更能感受到这位世家公子心中那份未经打磨的,纯粹的义愤。
知府后宅,书房。
烛火通明。
知府周怀清正对着一盏残灯,揉着发胀的眉心。
明伦堂的风波,孙家与王家的暗中施压,还有那份关于《百工杂谈》的紧急奏报,一桩桩一件件,都像乱麻般缠绕在他的心头。
“砰!”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周怀清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看清了来人。
“爹!”
周正双目赤红,拉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闯了进来。
周怀清的视线,瞬间凝固在了林凡身上。
那件眼熟的青衫,此刻破败不堪,胸口处的裂口狰狞外翻,暗红的血迹几乎覆盖了半个身子,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混账东西!”周怀清霍然起身,一股属于上位者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还带着林凡……他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有怒火,更有难以掩饰的惊疑。
“爹!您先别骂我!”周正松开林凡,指着他胸口的伤,声音都在发颤,“您看看!您看看这青州府,都成了什么样子!”
“孙家!是孙家的‘缚虎卫’!八个死士,就在客栈门口结阵刺杀!要不是林兄他……他今天就死在您治下的府城里了!”
“他们连装都懒得装了!就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就敢这么干!”
周怀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缚虎卫!
他当然知道这支孙家豢养的私兵有多难缠。
明伦堂白日刚刚落幕,当天夜里,针对府试案首的刺杀就发生了。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宣告谁才是青州府真正的主人。
书房内的空气,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周怀清的视线在林凡的伤口和周正激愤的脸上来回扫过,最终,落在了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的林凡身上。
这个少年,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此刻却平静得有些反常。
“林凡,你……”
“知府大人。”林凡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学生之伤,乃皮肉之苦,不足挂齿。”
他对着周怀清,缓缓躬身一揖。
“学生今夜冒昧前来,非为鸣冤,而是为献策。”
周怀清一愣。
周正也愣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献策?
“献什么策?”周怀清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发问。
“献,青州府学改革之策。”
林凡直起身,他的目光没有去看周怀清,而是望向了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副青州舆图。
“今日孙家敢派缚虎卫,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学生的‘公道’,挡了他们的路。”
“但学生以为,他们真正畏惧的,并非学生一人,而是‘公道’二字本身。”
“只要府学培养出的,依旧是如赵子岳那般,满腹经纶却心术不正之辈;只要天下的读书人,依旧将圣贤文章当成是敲门砖与遮羞布。那这青州,乃至天下,便永远是他们这些世家的天下。今日杀了一个林凡,明日,还会有千万个‘林凡’,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悄无声息地抹去。”
周怀清的心神,被这番话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个府试案首。
“你所谓的改革,要如何改?”
“其一,破经义之樊笼,增时务之策论。”林凡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府学当削减帖经墨义之比重,让学子们走出故纸堆,去论一论青州的水患为何年年都治不好,去想一想城外的流民为何越来越多。文章,要写在天地间,写在民生里。”
“其二,立实践之真知,开杂学之新科。”林凡的目光,落在了周怀清的书案上,那里也放着一本《百工杂谈》的抄本。“圣人之道,不仅在典籍,更在万工之手,万民之口。府学当增设‘杂学’,凡农桑、水利、算学、营造,皆可为学问。让读书人,手不仅能提笔,也能拿起锄头与刻刀。”
周正已经听得呆住了。
这两条,任何一条拿出去,都足以在青州文坛掀起一场十二级的大地震。
周怀清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他死死地盯着林凡,等着他的下文。
“其三,亦是根基所在。”林凡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正文心,评品行!”
“才学,是利刃。握在君子手中,可以安邦定国;握在小人手中,便是屠戮苍生的凶器。学生提议,府学当立‘品行大评’之制,每月一评,由山长、教习,乃至学子互评。凡品行不端,心术不正者,即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亦终身不得举荐,不得授予功名!”
“德不配位者,不配为官!”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正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林凡,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哪里是改革,这分明是要挖掉所有世家大族的命根子!
周怀清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林凡面前。
他没有去看林凡的脸,而是低头,看着他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那凝固的,发黑的血。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可知,你这份策论,若真的推行下去,整个青州的世家,都会把你挫骨扬灰?”
“学生知道。”林凡的回答,平静无波。
“那你为何还要说?”
林凡笑了笑,那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澈。
“因为学生更知道,若不如此,今夜这身血,便白流了。”
周怀清与他对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风暴在汇聚。
他猛地转身,走回书案前,一把扫开了案上的所有文书笔墨,只留下一张空白的宣纸。
他拿起一锭崭新的徽墨,亲自在砚台里重重地研磨起来。
墨香,混合着血腥气,在书房中弥漫。
“周正!”
“儿……孩儿在!”周正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去,把陈山长,孙乐山,钱经纶,赵济世还有郑玄经,都给我从被窝里叫起来!”
周怀清的声音,冷得像冰。
“告诉他们,知府衙门,半夜会审!”
“审……审什么?”
周怀清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饱蘸浓墨的狼毫笔,重重地拍在了林凡面前的宣纸上。
“审你的这份策论!”
“林凡,把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给本官写下来!”
“本官要让全青州的读书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