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不再看陆亚,只是缓缓地、顺从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了她此刻如坠冰窟的心。
陆亚看着她安静地喝药,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柔的、带着一丝欣慰的神情,仿佛看到不听话的孩子终于肯听话了。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有永宁小口啜饮药汁的细微声响。
陆亚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永宁心中翻腾不休的疑云和高度紧绷的警惕。
药汁见底。
陆亚自然地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温声道:“尔刚醒,还需静养,再睡一会儿,吾守着。”
守着?
换作之前,永宁不会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可现在她怀疑这究竟是守护,还是监视?
她依然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疲惫不堪。
但她的心念却在疯狂转动。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真相!
一个不受任何人干扰、只属于她自己的真相!
龟甲……她想起了那块有不祥卜辞的龟甲。
她的手指在被衾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她的贴袖小囊里,藏着她一直随身携带特制铜钱,希望不会被陆亚察觉。
她屏住呼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气息,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意识却高度集中,意念沉入指尖。被衾之下,无人可见之处,她纤细的手指灵活而迅捷地捻出了三枚铜钱。
心念急转,默诵占问之辞:“眼前人,是真是幻?方才事,是虚是实?”
指尖微弹,三枚铜钱在柔软的被衾褶皱间悄然翻动、碰撞、旋转……没有清脆的声响,只有布料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窸窣。
一次,不成形。
两次,铜钱竟诡异地有两枚立起,一枚倾倒!
她心中微震!
这绝非寻常卦象!
她强压下惊疑,回想之前姜子牙教她的占卜之法,凝神再卜!
三枚铜钱再次被无形的心力驱动,在被衾的方寸之地跳跃、旋停……
最终,卦象初显。
“上巽下兑,风泽中孚”。
中孚之象,本意为诚信感通,内心笃实,可渡险难。
这卦象……竟显示眼前人可信?方才事为虚妄?这怎么可能?!
永宁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是自己毒发臆想?
然而,就在卦象将定未定、心念动摇的刹那,那枚原本已倾倒的铜钱,竟在毫无外力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诡异地、无声无息地……再次立了起来!
三枚铜钱,两枚直立,一枚诡异悬立!
卦象陡变!
“中孚”之象瞬间崩塌!
“上艮下震,山雷颐”!
观颐,自求口实。需观其表象,自求其实!
颐卦!养正之象!表面是颐养天和,实则暗藏凶险!需观察其表象之下的真实,不可被蒙蔽!
“自求口实”——真相需要自己去寻找,不可轻信表象!
扑朔迷离!
这卦象非但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反而如同笼罩上了一层更浓重的迷雾!
它既否定了纯粹臆想的可能(中孚崩塌)中孚崩塌,又强烈地警示着表象之下的凶险(颐卦显形),更指向了需要自己去探寻真相(自求口实)!
陆亚的温柔是假?涂山伪阵是真?
还是……两者皆是,只是真相被更深地掩埋?
亦或者是她心念不定,卦象才不稳?
永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混乱感攫住了心神,比之前的眩晕更加沉重。
她死死攥紧了被衾下的铜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诡异的卦象,如同一个冰冷的嘲弄,让她刚刚升起的、想靠自己力量探明真相的念头,瞬间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她心绪翻腾、被卦象所困之时——
笃、笃、笃。
宫殿厚重的雕花木门外,传来三声极其轻微、节奏刻板的叩门声。
……
陆亚一直温和注视着永宁“睡颜”的目光,瞬间移向门口,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淀、凝固,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底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门口。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垂着头,恭谨地侧身进来。
他穿着寻常宫人的深灰色宫装,身形瘦削,动作僵硬刻板,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的,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
他双手捧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青玉碗,里面似乎是滋补的羹汤。他始终低着头,脸孔深深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巴。
陆亚侧身让他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将羹汤放在矮几上。
那宫人依言而行,动作机械地将托盘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放下东西,便准备如进来时一般,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榻上的永宁一眼,也没有看陆亚一眼,仿佛只是在执行命令。
然而,就在他转身、那深灰色宫装衣摆随着动作微微荡起的瞬间,寝殿内昏黄的光线,恰巧扫过了他低垂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始终藏在阴影里的、握着托盘边缘的双手!
永宁虽然闭着眼假寐,但她的心神高度警惕,眼睑微微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如同最隐蔽的窥探者,死死锁定了那个身影!
那双手!
瘦骨嶙峋,指节异常突出,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却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还有那低垂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紧的弧度,以及那种如同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的僵硬感……
一股电流猛地窜过永宁的脑海!
是他!
那个宫人!那个在西宫回廊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滑出、将冰冷渗血的龟甲硬生生塞进她手里、然后又如同水滴融入墨池般无声消失的诡异宫人!
那冰冷的触感,那穿透骨髓的寒意,那毛骨悚然的消失方式……瞬间清晰无比!他化成灰,永宁都认得!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来自占阮的嘱托,也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
“这是信物,只要尔进了宫中,把信物交到一个叫义的侍官手中,自会有人前来相助。”
侍官义!
那个占阮的秘密联系人!
会是他吗?他不是在东宫吗?
对了!信物……那个锦囊……
还在她的内袖里。
眼前这个送羹汤的、如同活死人般的侍官……他的身形轮廓,他那种毫无生气的僵硬感……
他会是侍官义吗?
永宁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双眼直直地盯住了那个即将退到门口的身影!
“这位……侍官……义?”
她故意把“义”字说的很轻,倘若不是,她就说是咦……
那即将退出门槛的灰色身影,将将停住。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昏黄的灯光下,陆亚的身影矗立在门边,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他脸上的温柔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冰冷。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芒,缓缓地、无声地扫过僵在门口的宫人,又移向榻上脸色惨白的永宁。
那被永宁叫住的宫人,背对着他们,头颅依旧深深地垂着,埋在浓重的阴影里。那深灰色的宫装下,似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尸体般的绝对静止。
就在永宁以为她认错人了,想要开口找个借口搪塞时。
那宫人转过身来,悠悠开口。
“喏。贞人有何吩咐?”
他的声音和他人一样毫无生气,枯枿朽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