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方之事已了,秩序渐复,民心初定。
西伯侯决定留下部分兵力驻守并协助重建,自己则率领主力大军,携带着战利品与满满的功绩,启程返回周原。
凯旋之师,士气高昂。
队伍蜿蜒如长龙,旌旗招展,虽然行军依旧辛苦,但归家的期盼冲淡了疲惫。
永宁骑在一匹温顺的驮马上,跟在车驾附近,一路仍在回味关于命运的探讨,心中思绪万千。
然而,就在大军行至一处名为“葬骨隘”的险要山口时,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时值正午,天色却陡然暗了下来,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晦暗,仿佛光线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腐朽的腥气,并非血腥,更像是陈年墓穴被突然掘开时涌出的那种死寂之气。
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声音不似人声,也不似任何一种已知的野兽嚎叫,凄厉中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悲伤,钻进人的耳朵,直抵灵魂深处,让人头皮发麻。
“戒备!”
前锋姬发和姬奭反应极快,立刻高声厉喝,训练有素的周军士兵迅速收缩队形,结成防御阵势,刀剑出鞘,弓弩上弦,紧张地环顾着两侧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崖。
但敌人并未出现。
没有伏兵,没有箭矢,只有那越来越浓的晦暗和越来越清晰的呜咽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士兵开始出现异常。
他们眼神变得空洞,身体微微颤抖,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
甚至有人开始无意识地挥舞兵器,差点伤到身旁的同伴。
“怎么回事?!”
“有邪祟!是邪祟作怪!”
军中开始产生骚动和恐慌。
这种无形的、直接攻击心智的敌人,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令人恐惧。
姬昌面色凝重,走出车驾,目光如电扫视四周。
他亦感受到一股强大而阴冷的精神力量正在试图侵蚀所有人的意志。
姬发紧紧护在父亲身旁,脸色铁青,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但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丝对未知力量的忌惮。
姬奭则悄悄护在永宁身旁。
“贞人!”
姬昌沉声唤道。
永宁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得脊背发凉。
她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姬奭,强自镇定,努力感知着周围能量的流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腰间的星枢在躁动,股力量似乎是一种凝聚不散的、极其强烈的集体怨念,其中蕴含着绝望、痛苦、不甘和滔天的恨意……
她立刻翻身下马,从行囊中迅速取出几件简易的“易器”。
一块刻画着坤卦卦象、象征着大地稳定与包容的黑色卵石,以及几面绘制着简易八卦图案的小幡。
她快步走到军队中央,将坤卦卵石置于地上,双手结印,口中朗声吟诵起《易经》中关于“厚德载物”、“安贞吉”的卦辞爻辞。
她的声音清越而稳定,试图以蕴含“德”与“静”之力的易理,对抗那无孔不入的怨念侵蚀。
同时,她令几名心神尚算清醒的士兵,将那小幡插在队伍外围几个关键方位。
效果是有的,那令人不适的呜咽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一些陷入恍惚的士兵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
但这股怨念实在太强大了,如同实质的泥沼,不断抵消着她的努力,腰间的星枢也似乎在暴躁边缘。
是……陨石的磁场辐射……还是……
“侯爷!”
永宁额头沁出细汗,急声道:“此非生人之怨,亦非寻常山精野怪!此地怨气冲天,凝聚不散,恐是……恐是曾有大量生灵在此惨死,且死状极冤极惨,其执念经年累月,已与此地山川戾气结合,形成了某种……‘地缚邪灵’般的存在!大军通行,生人气息惊扰了它们,故才引发此变!”
姬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沉痛:“葬骨隘……吾想起来了。此地原名并非如此。十年前,商王曾在此处坑杀过数千名反抗的戎狄俘虏,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溪……自此,此地便时常有怪异传闻,路人亦常莫名失踪或疯癫,故得名‘葬骨隘’。”
竟是如此惨烈的往事!
数千冤魂的集体愤怒!
就在这时,那呜咽声陡然变得尖锐起来,晦暗的空气中,仿佛浮现出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虚影,疯狂地扑向军阵!士兵们的骚动加剧,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大父!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冲过去!”
姬发焦急道,准备下令强行突围。
“不可!”
姬奭立马制止。
永宁也急忙出声:“公,如若强行冲击,只会更加激怒此地怨灵,会死死缠住,甚至引发……自相残杀!而且,此地戾气已深,强行通过,恐会折损大军气运,甚至带来不祥!”
其实就是磁场紊乱,这个地方死去过很多人,那么他们的尸骨或者腐烂的尸体和自然界森林、地质、空气……产生的交织,或许会生成出一些不好的东西……
“那该如何?!难道要退回去不成?”
姬发怒道。
永宁大脑飞速运转。
超度?
那根本没用。
镇压?她力量不够。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怨灵恨的是残暴的屠杀!
她猛地看向姬昌:“或许……或许可以一试‘德’之力!”
“德?”
姬昌一怔。
“正是!”
永宁语速飞快:“它们怨恨的是暴虐与杀戮。而侯爷您此行伐黎,亦是为了止戈安民,且战后善待黎方百姓,天下皆知您仁德之名!或许……您可以尝试与它们沟通,不是以武力征服,而是以……忏悔与承诺!”
“忏悔?”
姬发觉得不可思议:“大父乃周侯,岂能向冤魂忏悔?”
“非是侯爷之罪,而是代表这片土地曾经的统治者,表达对过往暴行的歉意!”
永宁目光坚定:“并承诺,若您有朝一日能掌更大权柄,必立法度,禁绝如此滥杀,使生灵免遭涂炭!以此‘德政’之愿,安抚其怨,超度其灵!”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提议!
向冤魂承诺?
姬昌深深地看了永宁一眼,眼中掠过复杂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姬发惊讶的目光中,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了军阵的保护范围。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向那晦暗呜咽的山隘,竟缓缓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所有士兵都惊呆了,连那呜咽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姬昌抬起头,声音沉厚而充满悲悯,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阴冷的空气。
“诸位冤屈之灵,吾,西伯侯姬昌,于此稽首。”
“十年前惨剧,非吾所为,然暴行发生于此,吾亦感同身受,痛彻心扉!此乃无道之举,天地不容!”
“吾虽力薄,然立誓于此,若天道垂青,假吾以力,必以‘仁德’治世,效法先圣,敬天保民!必立法度,明刑罚,禁滥杀,使天下万民,各得其所,再无此等骇人听闻之惨祸!”
“尔等之冤屈,吾已铭记于心。尔等之悲鸣,吾已听闻。请安息吧。吾愿以今日之誓,化解尔等之执念。若愿往生,吾当为尔等祈祝。若仍眷恋此地,吾亦承诺,日后必遣人来此超度亡魂,平息戾气,使此地重现清宁,不再为困灵之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充满了真诚与力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沉痛的承认、深刻的反省以及庄重的承诺。
奇迹发生了。
随着姬昌的话语,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恨意,似乎开始慢慢消融。那凄厉的呜咽声逐渐减弱,变成了低低的、仿佛哭泣又仿佛叹息的声音。
晦暗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缕阳光照射下来,落在姬昌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些扭曲的虚影,渐渐变得平和,不再狰狞,它们围绕着姬昌,仿佛在倾听,在确认。最终,如同轻烟一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之中。
阳光彻底驱散了阴霾,葬骨隘恢复了正常,只是那残留的冰冷气息,提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全军上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震撼了。
姬发看着父亲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敬与复杂。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德”这个字,竟然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能够沟通、安抚非人之物!
永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她赌对了。姬昌的“德”,并非空谈,而是一种能够触动天地、甚至灵界的力量。
他以真诚的忏悔和宏大的愿力,真正做到了刀剑无法做到的事情。
姬昌缓缓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释然与更加坚定的光芒。
他回头看向永宁,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军沉默地通过了葬骨隘。
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却又仿佛被洗涤过一般。
这件怪事,如同一则神秘的插曲,迅速在军中流传开来。
西伯侯以“德”服怨灵的事迹,为其仁德之名增添了难以言喻的神圣色彩。
而永宁也知道,经此一事,她对“德”与“天命”、“人事”与“超自然”的理解,又深入了一层。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