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沙沙”的微响与昏昧的光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密室死寂的伪装,也搅乱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
青州先生,他并非只是一个沉默的、守约的看守者。他有着自己的秘密,沉浸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往事里。
这一发现,让我在最初的惊悸过后,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个冰冷的、执行约定的符号。
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我不再感到那么彻底的孤立无援。角落里那悠长的呼吸声,似乎也多了些许温度。
身体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我攥着那粒未知的药丸,靠着冰冷的墙壁,沉沉睡去。
睡得很浅,噩梦缠身。一会儿是萧煜满身鲜血地推开我,一会儿是官兵明晃晃的刀剑砍来,一会儿又陷入无尽的黑暗迷宫,怎么也找不到那扇旧铜门……
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涔涔。
四周依旧一片漆黑,无法判断时辰。但空气中那股陈腐的气息似乎淡了些许,角落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青州先生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或许根本未曾深睡。
“醒了?”
他那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依旧平淡,却不再像昨夜那般全然隔绝。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喉咙干涩地应了一声:“……是。”
“桌下有盆,墙角罐里有水,可净面。”他淡淡道。
我愣了一下,摸索着蹲下,果然在桌下摸到一个木盆和一个粗陶水罐。倒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用冰冷的清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洗去昨夜的惊惶与污秽,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咕噜——”
胃部因这动作而发出一阵响亮的抗议,在密室中回荡,格外尴尬。
我瞬间僵住,脸颊发热。
角落里沉默了片刻。随即,听到他起身,走向那排高大的架子。摸索声传来,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
是一个粗面饼子,看起来硬邦邦的,还有一小块咸菜。
“吃吧。”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饥饿感最终战胜了羞赧,我低声道了谢,拿起饼子,小口却迅速地啃咬起来。饼子很硬,刮得喉咙生疼,咸菜齁咸,但在此刻,却胜过任何珍馐美味。我就着那点清水,艰难地吞咽着。
他就在黑暗中站着,仿佛在看我吃,又仿佛在神游天外。
吃完最后一口,胃里有了实在的填充感,身体的寒冷和虚弱似乎也驱散了些许。我鼓起勇气,低声开口:“先生……多谢。”
“各取所需,不必言谢。”他的回应依旧简洁疏离。
但气氛,似乎比昨夜刚来时,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沉默再次降临。我捏着衣角,无数问题在舌尖翻滚,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倒是他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除了那暗语,他还让你带了什么话?或者……东西?”
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指的是竹管?还是……这粒药丸?
赵珩将这药丸藏得如此之深,连萧煜似乎都未知晓。这青州先生,是试探,还是真的知情?
一瞬间的犹豫。我该相信他吗?
想到昨夜他那专注雕刻的侧影,想到他方才给予的食物和清水,想到赵珩既然让我来此,终究应有其道理。
赌一把。
我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心,那粒冰凉的小药丸正静静躺在那里。虽然黑暗中他未必能看清,但我还是朝着他声音的方向递去。
“还有……这个。藏在竹管夹层里。”我声音干涩,“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角落里,他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
紧接着,脚步声靠近。他枯瘦的手指伸过来,极其小心地从我掌心拈起了那粒药丸。他退回角落,那点微弱的、昏黄如豆的光亮再次亮起。
这一次,借着那微光,我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是一枚打磨光滑的、鸡蛋大小的夜光石,光线正是由此发出。他正将药丸凑在石前,仔细地审视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了然,继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形容的哀恸。
他的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果然……果然是‘归寂’……”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碎的风箱。
归寂?! 这名字听起来便令人心悸!
“先生,这药……”我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黑暗:“他给你吃药时,说了什么?!”
“他……他什么都没说。”我被他的反应吓住,慌忙道,“是萧煜重伤时塞给我竹管,我后来才无意中发现里面的夹层……赵珩他什么话都没留给我关于这个……”
青州先生死死盯着那粒药丸,又看看我,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似乎被他极力压下。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只是那哀恸之色,却更深地刻入了皱纹里。
“他竟将此物给了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命运的沉重感,“他竟是……存了这般决绝的心思……”
“决绝?这是什么药?”我急切地追问,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沉默了片刻,将夜光石放在桌上,那点微光勉强照亮我们之间方寸之地。他凝视着手中的“归寂”,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此药无名,王爷年少时,曾戏称其为‘归寂’。”他顿了顿,似在回忆极久远的事,“服之,脉息俱无,体肤冰冷,状若猝死……可延三日之象。”
假死药?!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赵珩给我假死药?!他让我在必要时……服毒自尽?!不,是假死脱身?
为什么?! 在他最后的安排里,竟包含了如此决绝、如此残酷的一步棋?!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青州先生看着我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悲悯。
“他给你此物,非是让你即刻赴死。”他声音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或许,他只是将最终的选择之权,交给了你本人。”
选择之权?
在怎样的绝境下,才需要动用这“最终的选择”?
是身份暴露,无处可逃之时?是受尽酷刑,求死不能之时?还是……他预料到自己可能失败,怕我落入敌手,受尽屈辱,故而给我留下这最后一点,保全性命或是尊严的、残酷的“仁慈”?
光线下,那粒名为“归寂”的药丸,散发着幽冷死寂的光芒。
暗室微光,照见的却是一条通往莫测深渊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