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过,荡出三两声清越的响,却穿不透殿内层层叠叠的熏香与脂粉气。今日是淑妃的生辰宴,自未时起,各宫的娘娘、才人便陆续赶来,珠翠环佩撞出细碎的声响,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却偏生掩不住空气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紧绷。
苏凝坐在靠近东侧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盏温热的杏仁酪。瓷碗边缘的缠枝莲纹被指尖摩挲得发亮,她的目光却落在窗外 —— 宫墙根下的玉簪花开得正盛,雪白雪白的,攒成一团团,倒比殿里这些精心打扮的女子更显素净。
“苏才人倒是好兴致,对着些草花出神呢。”
娇俏的声音裹着香风飘过来,苏凝抬眼,见方才人端着食盒站在面前,鬓边斜插一支鎏金点翠簪,簪头是只振翅的凤凰,眼珠用细小的红宝石嵌着,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是淑妃的亲侄女,上个月刚从江南选入宫,仗着淑妃的势,走路都带着三分骄纵。
“方妹妹的簪子才好看,” 苏凝放下瓷碗,指尖在碗沿轻轻一点,“瞧这工艺,想来是江南的巧匠做的?”
方才人下意识摸了摸鬓角的簪子,眼底掠过一丝得意,随即又沉了沉:“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哪比得上苏才人上次献给皇后娘娘的那支墨玉簪?听说那是前朝遗物呢。”
苏凝淡淡一笑,没接话。她入宫三年,一直不争不抢,偏生去年在御花园救过一次落水的六皇子,被皇上赏了支墨玉簪,又让皇后另眼相看,这便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淑妃掌管后宫半数事宜,本就对她存着芥蒂,如今添了个亲侄女,明里暗里的试探,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姐姐尝尝这个?” 方才人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里面是几枚水晶虾饺,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粉嫩的虾肉,“这是我让小厨房特意做的,用的是今早刚从太湖运过来的青虾,姐姐若爱吃,我再让她们多做些。”
苏凝夹起一枚,正要入口,余光瞥见方才人的袖口动了动 —— 她的右手一直藏在广袖里,此刻袖口边缘似乎有金属的冷光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苏凝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咬了小口虾饺,笑道:“多谢妹妹,味道确实鲜。”
方才人盯着她的手,见那截皓腕在烛火下白得晃眼,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她忽然想起昨夜淑妃在偏殿对她说的话:“那苏凝看着温顺,实则心机深沉,你若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就得让她知道厉害。这簪子是西域来的,尖上淬了‘牵机引’,见血封喉,你找个机会……”
淑妃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方才人捏着袖中簪子的手紧了紧。簪身冰凉,贴着掌心的肌肤,让她后颈泛起一层薄汗。她知道这毒厉害,上个月御花园的波斯猫被沾了毒的肉块蹭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抽搐着死了,嘴角还淌着黑血。可她更怕 —— 怕自己像母亲说的那样,在这深宫里熬成枯萎的花,连个记得名字的人都没有。
“姐姐瞧我这记性,” 方才人忽然拍了拍额头,笑得愈发甜腻,“方才在廊下看见一只白鹦鹉,羽毛像雪似的,姐姐要不要去瞧瞧?听说会学人的模样呢。”
苏凝抬眼望了望殿外,暮色已经浓了,廊下挂着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光影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她记得长信宫的西侧廊下确实养着几只鹦鹉,是淑妃特意让人从岭南寻来的,只是此刻宾客正多,哪有特意去看鹦鹉的道理?
“不了,” 苏凝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方才听闻淑妃娘娘要赏新排的《霓裳羽衣舞》,我还想留在这儿好好看看呢。”
方才人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缓和过来:“也是,歌舞确实比鹦鹉有趣。那我去趟偏殿补点脂粉,姐姐先坐着。” 她说着,转身时,广袖又轻轻扫过桌沿,那抹金属的冷光再次闪过,这一次,苏凝看得真切 —— 那是簪尖的锋芒,被她藏在袖口,正对着自己方才放碗的位置。
殿中央忽然响起一阵掌声,原来是淑妃起身了。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发髻高耸,插着一支赤金步摇,每走一步,坠子便叮咚作响。“多谢各位妹妹来给我贺寿,” 她举杯笑道,“今日无甚规矩,大家只管尽兴。”
众人纷纷起身回礼,席间又热闹起来。琵琶声起,舞姬们披着轻纱旋入殿中,水袖翻飞,像一群掠过湖面的白鹭。苏凝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功夫,眼角的余光扫过方才人 —— 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正和旁边的丽才人说着什么,手指却在桌布下轻轻敲着,像是在数着什么。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
满殿的人都慌了神,连忙起身跪迎。苏凝跟着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能听见皇上的龙靴踏过地面的声响,沉稳而有力。她悄悄抬眼,看见皇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袖口绣着五爪金龙,身边跟着总管太监李德全。
“都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带着笑意,“淑妃生辰,朕来凑个热闹。”
淑妃连忙上前,福了福身:“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上被请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殿内,在苏凝身上停了片刻,随即笑道:“苏才人今日的衣裳不错,这石青色衬得你肤色更白了。”
苏凝心头一跳,连忙屈膝行礼:“谢皇上谬赞。”
这一句话,却让席间不少人变了脸色。淑妃端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方才人更是猛地攥住了袖中的簪子,簪尖几乎要嵌进肉里 —— 她方才在偏殿补脂粉时,特意打听了,皇上今晚本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是李德全说淑妃的生辰宴办得热闹,才临时起意过来的。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她心上。
“皇上,臣妾新排了《霓裳羽衣舞》,请皇上品鉴。” 淑妃强压着情绪,脸上堆起笑容。
舞姬们再次起舞,琵琶声也愈发急促。苏凝回到座位,却没了看戏的心思。她知道,方才人眼里的那点狠厉,已经藏不住了。这殿里的熏香越来越浓,混着酒气和花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喘不过气。
她悄悄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一个 “安” 字。入宫三年,她靠着这份 “安” 字,躲过了不少明枪暗箭,可今日,这 “安” 字似乎也挡不住那支藏在暗处的毒簪。
方才人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这一次,她的步伐有些急,广袖几乎要扫到旁边的烛台。“苏姐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皇上夸了你,妹妹敬你一杯,祝你…… 前程似锦。”
苏凝看着她递过来的酒杯,杯中酒液晃荡,映出她眼底扭曲的嫉妒。她知道,这杯酒不能接。可还没等她开口,方才人的手忽然一歪,酒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哎呀!” 方才人惊呼一声,顺势去扶苏凝的手臂,“姐姐没事吧?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苏凝衣袖的瞬间,藏在袖中的鎏金点翠簪猛地刺了出来,簪尖闪着幽蓝的光,直逼苏凝的手背!
殿内的歌舞声还在继续,琵琶弹到了最急促的地方,像无数根弦在同时绷紧。而苏凝的目光,落在那支刺来的毒簪上,瞳孔微微一缩 ——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