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晨雾裹着雪后的寒气,在廊下织成一张透明的网。苏凝站在阶前,看着禁军统领带着一队人马从宫道上走过,甲胄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步伐整齐得像一把出鞘的刀——这是调往镇国将军府外驻守的兵力,昨夜三更接到的旨意。
风的方向,终于彻底变了。
春桃端着一盆温水过来,见她望着禁军的背影出神,轻声道:“小主,陛下今晨让人送了些点心来,说是御膳房新做的梅花酥,您尝尝?”
苏凝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意:“陛下呢?还在御书房?”
“嗯,天不亮就去了,听说兵部尚书和御史台的人都在里面,怕是要议到午时。”春桃将梅花酥摆在廊下的石桌上,酥饼捏成五瓣梅的形状,表面撒着一层白糖,像落了层薄雪,“小厨房炖了燕窝粥,等会儿给陛下送去?”
“不必了。”苏凝拿起一块梅花酥,入口即化,甜得恰到好处,“他现在怕是没心思吃这些。”
镇国将军府外的禁军,不是保护,是监视。
兵部尚书连夜整理的卷宗,不是汇报,是定罪的铁证。
御史台的弹劾奏折,不是劝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切,都源于皇帝心里那颗早已生根发芽的疑心,而她那句句“无意的闲话”,不过是让这颗种子长成了能遮天蔽日的大树。
“小主,您看那边!”春桃忽然指向景仁宫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后升起一缕黑烟,隐约能听见杂乱的人声,“好像……着火了?”
苏凝的目光沉了沉。淑妃终于慌了。
昨夜镇国将军被禁军“请”去御书房问话,至今未归;将军府的管家被抓,从他卧房搜出了与京郊庄子“老周”的通信,字里行间全是“若事败,以火为号”的字眼——这把火,是淑妃在求救,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让宫女们关好门窗,别出去乱看。”苏凝转身回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宫里的事,少管为妙。”
春桃虽满心好奇,还是依言去吩咐了。殿内只剩下苏凝一人,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藏着密信的木匣。淑妃写给镇国将军的信上,“火起则乱”四个字被她用指尖反复摩挲,墨迹早已干涸,却像还在渗着血。
这把火,烧不掉罪证,只会把她自己烧得更彻底。
午时刚过,暗卫传来消息:淑妃在景仁宫放火时,被禁军当场抓获,从她的寝殿搜出了与镇国将军兄长的通信,里面不仅提到“京郊庄子练兵”,更有“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的字句——这是淑妃狗急跳墙时没来得及销毁的铁证。
苏凝将消息折好,放在案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将“里应外合”四个字晒得发白,像一道无声的判决。
“小主,陛下回来了!”春桃的声音带着雀跃,从廊下传来。
苏凝迎出去时,正看见皇帝踏着满地的阳光走来,龙袍的下摆扫过积雪,溅起细碎的雪沫。他的脸色比往日缓和了许多,眉宇间的疲惫被一种释然取代,见了苏凝,嘴角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陛下。”她屈膝行礼,目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不过几日,竟又添了几根,像落了不易察觉的霜。
“淑妃招了。”皇帝走进殿内,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指尖的温度比往日暖了些,“她承认与镇国将军合谋,想借‘龙胎’稳住局面,等京郊的私兵练成,就逼朕退位。”
这些话,他说得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眼底却掠过一丝痛楚——那个曾经在御花园为他舞剑的女子,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陛下……”苏凝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此刻任何安慰,都抵不过铁证如山的冰冷。
皇帝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朕识人不清,纵容他们兄妹太久,才养出这等祸患。”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苏凝案头的卷宗上,那是兵部整理的镇国将军罪证,从私通敌国到豢养私兵,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午时已下旨,镇国将军革去爵位,押入天牢,秋后问斩。”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淑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没有株连九族,没有牵连过多,这已是皇帝能做到的最“仁慈”的处置——镇国将军手握兵权,逼得太紧,怕激起兵变;淑妃虽罪大恶极,终究曾是他的枕边人。
苏凝垂下眼,指尖在卷宗的封面上轻轻划过:“陛下处置得极是。”
她没有提三年前的冤屈,没有要任何补偿。有些债,不必说出口,早已随着这场风暴的平息,一笔勾销。
皇帝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殿内的暖香都变得温和起来。他想起这几日的惊心动魄,想起她那句句“无意的闲话”,想起她在冷宫里磨出的坚韧,忽然明白,自己选中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把能劈开乱麻的刀,锋利,却懂得收鞘。
“冷宫里的日子,苦了你了。”他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朕想晋你的位份,封你为昭仪,如何?”
昭仪,正二品,仅次于皇后,是多少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
苏凝却摇了摇头,屈膝行礼:“臣妾不求位份,只求能在钟粹宫安稳度日,为陛下抄抄书,研研墨就好。”
她知道,此刻的恩宠越盛,日后的猜忌就越深。镇国将军倒了,皇后的势力就会抬头,她若再得高位,只会成为新的靶子。
皇帝看着她眼底的清明,忽然笑了:“你倒是比朕想的更通透。”
“不是通透,是怕了。”苏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冷宫里的日子,一天都不想再经历了。”
这话坦诚得让人心疼。皇帝没再坚持,只是道:“也好。钟粹宫你住着舒心,便住着吧。只是以后有什么事,不必再藏着掖着,朕信你。”
这声“信你”,比任何位份都珍贵。苏凝深深屈膝,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谢陛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皇帝坐在软榻上看书,苏凝坐在一旁抄经,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他翻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安静的曲子。
春桃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看着这和谐的一幕,悄悄退了出去——她终于明白,苏凝赢的,从来不是“枕头风”的锋利,而是那份在风暴中心依旧能守住的平静。
夕阳西下时,镇国将军的定罪诏书传遍六宫:私通敌国,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凌迟处死。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堂为之一清。
淑妃被废为庶人,打入比苏凝当年更偏僻的冷宫,终身不得探视。
皇后虽未被牵连,却因兄长收受贿赂的事被皇帝敲打,收敛了许多。
风,终于停了。
苏凝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却带着温暖的余韵。她想起三年前在冷宫看到的那轮孤月,冷得像冰;而此刻的夕阳,却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钟粹宫的青砖地上,踏实而安稳。
春桃走过来,递上一件披风:“小主,天凉了,进去吧。”
苏凝接过披风,指尖触到温暖的绒毛,忽然笑了。
这场由“枕头风”掀起的风暴,终究以最平静的方式落幕。她没有成为权倾后宫的昭仪,却赢得了在这深宫里安稳活下去的资格。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夜色渐浓,钟粹宫的烛火次第亮起,像一颗颗安稳的星。苏凝坐在窗前,看着那本抄完的《金刚经》,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和。
她知道,这宫里的风,还会再起。
但她不怕了。
因为她已经学会,在风来的时候,不随风起舞,只守好自己的那方天地。
就像此刻窗外的玉兰树,经历了风雪,却依旧在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