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宫的晨祷刚过,佛堂里还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太后端坐在铺着软垫的禅椅上,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匀速,银白的发丝用根素银簪绾着,衬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愈发沉静。窗棂外的石榴树影投在她素色的衣袍上,随着风轻轻晃动,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太后,刘嬷嬷在外头候着,说给您带了新采的鲜莲子。” 掌事太监福安轻声禀报,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殿外 —— 刘嬷嬷是太后的陪房,按例每月初三来送点心,今儿才初一,未免太早了些。
太后捻佛珠的手顿了顿,眼睫微抬。她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却很快被平静覆盖:“让她进来吧。莲子搁在偏殿,让小厨房炖了,晌午用。”
福安应声退下,心里却打了个突。太后向来规律,若非急事,绝不会改了时辰见人。他掀起帘子时,特意多看了刘嬷嬷一眼 —— 只见她手里提着个朱漆食盒,盒身擦得锃亮,锁扣却是暗铜色的,看着有些年头了,不像是装莲子该用的物件。
刘嬷嬷提着食盒走进佛堂,屈膝行礼时动作稳当,只是鬓角的碎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急着赶来的。“老奴给太后请安。” 她声音压得低,带着几分刻意的平稳,“太子妃说慈安宫的莲子羹做得好,特意让小厨房采了新莲子送来,让太后尝尝鲜。”
太后的目光落在食盒上。那锁扣她认得,是当年陪嫁箱子上的旧物,三十年前就该收进库房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没接话,只缓缓转动佛珠:“太子今儿怎么样了?昨儿东宫递来的信,说还没醒。”
“还没醒呢。” 刘嬷嬷顺着话头应着,指尖却悄悄扣了扣食盒的侧面 —— 那是她跟太后年轻时约定的暗号,意为 “有密事”。“太子妃守了五夜,眼都熬红了,昨儿还跟老奴念叨,说太医的方子总不见效,心里急得慌。”
太后 “嗯” 了一声,抬手示意她近前。刘嬷嬷走上前,将食盒放在禅椅旁的小几上,开锁时,铜锁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
盒盖掀开,里面果然铺着层新鲜荷叶,荷叶上摆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饱满的莲子。可刘嬷嬷的手没停,指尖在碗底一旋,竟将碗底的暗格掀了开来 —— 暗格里垫着块青布,布上放着的,正是苏凝那只绣莲锦袋。
太后的眼神骤然一沉。
刘嬷嬷飞快地扫了眼四周,见佛堂里再无旁人,才压低声音:“老奴今早去东宫,见太子妃偷偷翻药渣,就觉得不对劲。这是她在药渣里找出来的,说闻着像…… 牵机引。”
“牵机引” 三个字刚出口,太后捻佛珠的手猛地收紧,紫檀珠子硌得指节发白。她记得这味药,四十多年前,先帝的容妃就是中了这毒,日渐枯槁,到死都以为是肺病。那时她还是个不起眼的贵妃,躲在角落里看着容妃断气,连眼泪都不敢掉。
“太子的药里,怎么会有这个?” 太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股山雨欲来的寒意。她捏起锦袋,指尖触到里面坚硬的药渣,轻轻一抖,几粒暗黄的桃仁滚落在荷叶上,苦杏仁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刘嬷嬷的声音发颤:“太子妃说,太医查不出病因,可这药渣连着三日都有桃仁,一日比一日多。她怀疑东宫药房有内鬼,还说…… 太子的脉象越来越虚,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撑不了多久?” 太后重复着这句话,眼底的平静彻底碎裂,猛地将佛珠扔在案上。珠子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东宫的药房是摆设吗?太医院的人都是吃干饭的?!”
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衣袍扫过案几,将上面的佛经扫落在地。刘嬷嬷慌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挥开。
“太后息怒,仔细身子。” 刘嬷嬷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太子妃也是没办法,东宫眼线太多,她不敢声张,只能托老奴递信来。她说,除了太后,她信不过任何人。”
太后站在佛堂中央,胸口剧烈起伏。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银白的发丝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她想起萧景琰小时候,总爱趴在她膝头,抓着她的佛珠喊 “祖母”,软糯的声音能把人心都喊化了。那孩子自小体弱,却懂事得早,五岁就能背《论语》,七岁跟着先帝狩猎,箭术比皇子们还好。如今他成了太子,却在自己的东宫被人下了毒,连性命都快保不住了 —— 这让她怎么能忍?
“查!”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五十多年的怒火,“把东宫药房的人都给哀家叫来!把这半个月的药方、药材出入账都给哀家拿来!哀家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东宫的药里动手脚!”
刘嬷嬷从未见过太后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连连磕头:“太后息怒,老奴这就去传旨?”
“不必。” 太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案前,捡起那几粒桃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你去告诉太子妃,让她稳住,别打草惊蛇。药房的人,哀家亲自让人去传。”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佛堂正中的玉佛上,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还有,去把福安叫来。让他带禁军去东宫,就说哀家不放心太子,要亲自查验药房。记住,动静要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东宫的事,哀家管定了。”
刘嬷嬷心里一松,连忙应声:“是,老奴这就去办。”
她捡起地上的佛珠,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转身时,见太后正盯着那几粒桃仁出神,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孤绝,却又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佛堂的檀香依旧浓郁,却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太后捏着桃仁,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想起多年前,容妃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宫里的路,一步都错不得,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手里的毒药,才明白那句话里藏着多少血泪。
她的景琰,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儿,绝不能落得容妃的下场。
“福安!” 太后扬声唤道,声音穿透佛堂,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备轿!哀家要去东宫!”
窗外的石榴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助威。刘嬷嬷提着食盒走出慈安宫时,脚步轻快了许多 —— 她知道,太后这一去,东宫的天,怕是要变了。而那袋藏在莲子底下的药渣,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终将荡开层层涟漪,把那些藏在暗处的污秽,一一卷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