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响,宫城早已沉入死寂。偏殿的烛火却亮得格外执着,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在窗纸上投下苏凝俯身书写的剪影,像一株在暗夜里倔强生长的兰草。
晚翠守在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案前的苏凝,指尖绞着围裙的系带,紧张得手心发潮。“娘娘,要不奴才去烧壶热茶?您都写半个时辰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了这深夜的静谧,更怕惊动了暗处可能窥伺的耳目。
苏凝头也没抬,笔尖在桑皮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墨痕。“不必,”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纸吸墨,得趁着墨没干定好型,不然容易晕开。”
她用的桑皮纸是内务府特供的贡品,纤维细密,韧性极好,即使用水浸过也不易破烂。墨锭则是去年秋猎时,皇帝赏的 “松烟墨”,墨色乌黑沉静,历久不褪 —— 这种墨寻常时候舍不得用,此刻却成了保存证据的关键。苏凝知道,这副本若要呈给皇帝,必须保证字迹清晰、不易损毁,否则稍有差池,就可能被淑妃一党抓住把柄,反咬一口说她伪造证据。
案上摊着那几张通敌密信,原件的纸页已经发脆,边缘微微卷曲,有些字迹因年深日久变得模糊。苏凝不得不凑近烛火,眯起眼睛辨认,有时一个字要反复看几遍,才敢落笔。她写得极慢,一笔一划都力求与原件一致,连字迹的潦草处、墨色的浓淡变化,都尽量模仿 —— 这不仅是誊抄,更是在复刻一份足以乱真的 “证据”。
“娘娘,您看这‘北漠使者’四个字,原件的‘漠’字右边多了一点,像是不小心滴了墨,要照着写吗?” 晚翠凑过来,指着信上一处问道。
苏凝仔细看了看,点头:“要。越是这种细微的瑕疵,越能证明副本的真实性。” 她蘸了点淡墨,在 “漠” 字右边轻轻点了一下,那一点比原件稍浅,却恰到好处地保留了瑕疵的形态。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夜风吹过,烛火猛地摇曳起来,案上的信纸被吹得簌簌作响。苏凝连忙伸手按住,晚翠也赶紧去关窗,却在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案边的砚台,半池墨汁泼出来,溅了苏凝的袖口一身。
“奴才该死!” 晚翠吓得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娘,您快换件衣裳吧,这墨渍怕是洗不掉了!”
苏凝却没在意衣袖上的污渍,只盯着被墨汁溅到的信纸 —— 幸好她反应快,及时将密信抽了出来,只有边缘沾了一点墨痕,不影响字迹。她扶起晚翠,声音带着安抚:“无妨,不过是件衣裳罢了。” 可心里却泛起一阵后怕,若是密信被污损,今晚的功夫就全白费了,甚至可能再也找不到呈递证据的机会。
晚翠哽咽着去拿布巾擦拭,苏凝却忽然按住她的手:“别擦了,越擦越显眼。” 她看着衣袖上那片深黑的墨渍,忽然想起淑妃最忌讳旁人穿带污渍的衣裳,若是明日见了,定会起疑。不如就借着整理旧物的由头,说不小心沾了霉斑,倒更自然些。
重新坐回案前,苏凝的手腕已经有些发酸,指尖也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僵硬。她甩了甩手腕,继续誊抄。信中提到的 “三月初三,在黑风口与北漠使者交接”,让她想起今年的三月初三,恰好是萧烈上奏 “粮草遇劫” 的日子 —— 原来所谓的 “遇劫”,竟是与敌国密会的借口。还有那句 “已策反云漠郡守将赵诚”,赵诚是皇帝亲派的亲信,若连他也成了内应,那云漠郡的防线便形同虚设。
每抄一个字,苏凝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些看似零散的字句,串联起来竟是一张铺得极广的网:萧烈在边关手握兵权,淑妃在后宫吹枕边风,朝中还有萧太傅安插的官员,甚至连地方守将都可能被策反。这哪里是简单的通敌,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
“娘娘,您看那边!” 晚翠忽然压低声音,指着窗外。苏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宫墙拐角处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月光里。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是淑妃的人?” 晚翠的声音发颤。
“不一定,” 苏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是巡逻的侍卫。但不管是谁,我们都得快点。” 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与时间赛跑。
终于,最后一个字落下,苏凝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将副本与原件并排放在一起,仔细比对 —— 除了纸张的新旧不同,字迹、墨色、甚至细微的瑕疵,都几乎一模一样。她又取来一张干净的桑皮纸,将副本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一个早已备好的竹管里。这竹管是她前几日用来插花的,内壁光滑,两端有木塞,正好能装下信纸,又不易引起怀疑。
“原件怎么办?” 晚翠看着那几张陈旧的信纸,眼神复杂。
苏凝将原件重新折好,放回那个褪色的锦囊里,又仔细塞回箱角的账册堆中,用几本厚重的账册压住。“放回原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原件还在,淑妃就不会起疑,我们才有时间做接下来的事。”
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若是原件被发现,淑妃定会立刻销毁,到时候她手里的副本就成了孤证,说服力会大打折扣。可若是将原件一起带走,又怕被人搜出,打草惊蛇。唯有让原件留在原地,才能稳住淑妃,为自己争取面圣的机会。
晚翠按照她的吩咐,将偏殿收拾妥当,账册放回箱中,烛火也调得暗了些,看起来与寻常夜晚无异。苏凝则将装着副本的竹管藏进发髻里,用一支银簪固定住 —— 发髻高耸,簪子又插得紧实,不仔细看绝难发现。
“娘娘,您真的要……” 晚翠欲言又止,她知道苏凝要做什么,却实在替她捏一把汗。后宫之中,多少人因卷入前朝纷争而落得尸骨无存,苏凝家世普通,在宫中无依无靠,如何与权势滔天的淑妃抗衡?
苏凝抬手,轻轻拍了拍晚翠的手。这双手因常年做活而有些粗糙,此刻却传递来温暖的力量。“晚翠,我入宫三年,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 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若因怕惹祸上身,就放任这等祸国殃民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她想起刚入宫时,父亲曾对她说:“身在后宫,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守住本心,莫忘家国百姓。”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叮嘱,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分量。守住本心,有时意味着要舍弃安稳,甚至赌上性命。
更漏敲过五响,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宫人们开始陆续起身,远处传来洒扫的声音,还有内侍们低低的交谈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于苏凝来说,这一天注定充满凶险。
她最后看了一眼偏殿,这里藏着足以颠覆朝局的秘密,也藏着她昨夜的挣扎与决心。然后,她整了整衣襟,将发髻上的银簪又插紧了些,对晚翠说:“走吧,该去给皇后请安了。”
晚翠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出偏殿,晨光落在苏凝的衣袖上,将那片墨渍染成了深灰色,像一块无法抹去的印记。苏凝迎着微凉的晨风,脚步坚定地走向前方的宫道 ——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怀里的那份副本,是她必须递出去的责任。
宫道两旁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晨露,在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苏凝走过花下,裙摆扫过花枝,落下几滴露水,像极了昨夜未干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