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刚过酉时,暮色就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宫墙顶上,连廊下的宫灯都显得有气无力,光晕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春桃守在柳氏的寝宫外,手里攥着个暖手炉 —— 那是苏凝让人悄悄塞给她的,铜面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触手温凉,却比长春宫的炭火更能暖人心。
三更梆子刚敲过,寝宫内忽然传来窸窣响动。春桃屏住呼吸,借着窗纸透出来的微光,看见柳氏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随即响起低低的对话声,是柳氏和赵三。
“…… 东西都备齐了?” 柳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备好了。” 赵三的声音粗嘎,“王御史那边说,只要拿到匣子,三日后就在城郊破庙交接。”
匣子?王御史?春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暖手炉,铜纹硌得掌心生疼。她记得苏凝的嘱咐,但凡听到 “王御史”“匣子” 这类字眼,务必记牢。
“淑妃的那个心腹,当真可靠?” 柳氏又问,语气里带着几分疑虑。
“可靠。” 赵三的声音笃定,“那婆子守着匣子在柳家村住了十年,就盼着能给淑妃报仇。她说只要能扳倒苏凝,甘愿把匣子交出来。”
淑妃?春桃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虽入宫晚,却也听过淑妃的旧事 —— 当年因 “私通外男” 被废,打入冷宫后没多久就疯了,最后在一场大火里烧得尸骨无存。谁能想到,她竟还留下个匣子?
寝宫内的灯影晃了晃,柳氏似乎站起身:“让那婆子盯紧些,别出岔子。这匣子是咱们最后的指望,若是落进苏凝手里……”
后面的话淹没在风声里,春桃没听清,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那匣子里定是藏着能扳倒苏贵妃的秘密,柳氏想借着王御史的手,用它来换自己重获自由。
天快亮时,赵三从寝宫出来,脚步匆匆往后院走。春桃假意打水,远远跟着,见他又去了那棵老槐树下,伸手从树洞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塞进怀里。那匣子上了把黄铜小锁,锁上刻着个 “淑” 字,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春桃的心沉到了底。看来柳氏早就拿到了匣子的消息,连藏匣子的地方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借着倒脏水的由头,绕到东墙根,飞快地将 “淑妃匣子、王御史、三日后破庙” 几个字写在纸条上,塞进砖缝。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贴身的衣衫黏在伤口上,又疼又痒。
回到长春宫时,柳氏正在用早膳。一碗稀粥,一碟咸菜,她却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昨夜的密谋只是一场梦。见春桃进来,她抬了抬眼:“今日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你去折几枝来。”
春桃应了声 “是”,心里却明白,这是柳氏在试探她。折梅花要路过御花园的假山,那里是她和苏凝的接头点,柳氏定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趁机传递消息。
她故意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回来,手里捧着的梅花枝桠歪扭,花瓣还掉了不少。“主子恕罪,” 她低着头,脸上带着几道划痕,“御花园的侍卫说长春宫的人不配折花,奴婢争了几句,被他们推搡着摔了一跤……”
柳氏看着她脸上的划痕,又看了看那捧残梅,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起来吧,难为你还想着我。” 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瓶,“这是金疮药,拿去擦擦。”
春桃接过药瓶,心里却像被针扎着。柳氏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等,等自己露出真正的马脚。
这几日,柳氏对春桃忽然热络起来,不仅让她近身伺候,还偶尔跟她说些 “体己话”。她说自己当年如何风光,如何被苏凝 “设计陷害”;说淑妃如何可怜,被苏凝 “逼得发疯”;说王御史是 “难得的忠臣”,定会为她们 “洗刷冤屈”。
春桃只是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里却越发不安。柳氏越是热络,越是说明那匣子的秘密非同小可,也越是说明,自己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
第三日傍晚,赵三从宫外回来,脸色带着几分亢奋。他没直接进寝宫,而是在廊下对春桃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主子让你去烧壶热水,要滚沸的。”
春桃心里一动。烧热水用不了滚沸的,赵三这是在暗示她 “事情紧急”。她应了声,转身往小厨房走,路过假山时,果然看到晚翠扮成的 “送炭婆子” 在墙角等着。
“娘娘让你务必查清楚,匣子到底藏着什么。” 晚翠塞给她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杏仁酥,“还有,三日后破庙那边,娘娘会亲自去,让你想办法拖住赵三,别让他提前到。”
春桃捏紧纸包,指尖发白:“我知道了。”
回到寝宫时,柳氏正对着铜镜梳头。她换了身半旧的宝蓝色宫装,虽无珠翠,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见春桃进来,她忽然道:“明日赵三去城外办事,你跟着一起去,替他拿些东西。”
春桃的心跳漏了一拍。柳氏这是要让自己跟着去破庙?她是想借机除掉自己,还是另有算计?
“是,奴婢遵命。” 她低下头,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
夜里,春桃借着给柳氏铺床的机会,悄悄在她的枕头上撒了些迷迭香粉末。柳氏很快就睡沉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春桃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的柜子前,那是赵三平日里放东西的地方。
柜子没上锁,她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些零碎物件 —— 半块玉佩,几张药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账本。账本上记着些日期和人名,大多是 “云漠郡李”“青州王” 之类,后面跟着些银钱数目,看起来像是柳氏联络旧部的记录。
可这不是她要找的。她记得赵三说过,匣子藏在柳家村的婆子手里,那账本上会不会有线索?
春桃飞快地翻着账本,在最后一页看到一行小字:“淑妃匣,青丝为记,血书为证。”
青丝?血书?春桃的手猛地一颤。难道匣子里藏着的,是淑妃的头发和血写的证词?
她不敢再多看,赶紧把账本放回原处,轻轻合上抽屉。刚转身,就见柳氏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榻上,眼神清明地盯着她。
“你在找什么?” 柳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春桃的腿一软,“扑通” 一声跪下,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奴婢…… 奴婢见柜子没关,想…… 想帮主子关上……”
柳氏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寒意:“起来吧。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她掀开床板,从下面摸出个木匣子,正是春桃见过的那个,“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春桃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氏打开匣子,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锦缎,锦缎上放着一缕乌黑的青丝,还有几张泛黄的纸。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扭曲,是用暗红色的液体写就的,细看之下,竟像是血!
“这是淑妃的青丝,” 柳氏拿起那缕头发,声音带着几分诡异,“这是她疯死前写的血书,上面记着苏凝如何买通太监,伪造她和外男私会的证据;如何在她的药里加东西,让她神志不清;如何……”
“主子!” 赵三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拿着把刀,指着春桃,“这贱婢果然是苏凝的人!奴才就说她不对劲!”
春桃看着那把刀,又看了看柳氏手里的血书,忽然笑了。原来自己早就暴露了,柳氏只是想让她亲眼看到这 “证据”,再死个明白。
“是又如何?” 她挺直脊背,声音反而平静下来,“苏贵妃待我不薄,保我家人平安,我替她办事,心甘情愿!倒是你们,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有血书又如何?陛下也不会信你们!”
“你找死!” 赵三怒吼着,举刀就要砍过来。
“住手!” 柳氏突然喝止他,她盯着春桃,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让她走。”
赵三愣住了:“主子?”
“让她走。” 柳氏重复道,声音带着几分疲惫,“让她把这里的一切告诉苏凝,让她看看,苏凝能不能笑得长久!”
春桃也愣住了,不明白柳氏为何突然放她走。
“还不快滚!” 赵三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
春桃踉跄着爬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她不敢回头,也不敢细想柳氏的用意,只是拼尽全力往景仁宫的方向跑。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鬼魅在嘶吼。她手里还攥着晚翠给的杏仁酥,油纸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手心。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跑到景仁宫,也不知道那血书会不会真的扳倒苏凝。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苏凝 ——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答应家人的。
跑到景仁宫的角门时,春桃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倒在地上。晚翠听到动静跑出来,见她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吓得脸色惨白:“你怎么了?!”
春桃抓住晚翠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血书…… 淑妃的血书…… 在…… 在破庙……”
说完这句话,她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角门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朵在暗夜中凋零的花。而远处的长春宫,灯火依旧,只是那灯火里的秘密,已经随着春桃的昏迷,变得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