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京郊的木兰围场便浸在了凛冽的秋意里。皇帝的仪仗从午门出发时，景仁宫的马车正碾过宫道上的梧桐叶，苏凝抱着裹得严实的赵恒，透过车窗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红宫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婴儿领口那枚赤金平安锁 —— 锁身上的 “恒” 字被摩挲得发亮，是她昨夜亲手擦拭的。
“娘娘，围场风硬，要不要给小主子再加层披风？” 晚翠捧着件白狐裘进来，鬓角沾着赶路的风尘。车外传来禁军甲胄碰撞的脆响，还有太监们 “驾 ——” 的吆喝声，整个队伍像条苏醒的金龙，正缓缓向京郊延伸。
苏凝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家伙，赵恒穿着件月白夹袄，领口绣着小小的虎头，是她前几日熬夜绣的。他似乎察觉到了颠簸，小嘴咂了咂，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只安稳的小猫。“够暖了，” 她轻声道，“他火力旺，捂多了反而要闹。”
话音刚落，车外传来赵珩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苏娘娘，父皇让儿臣来看看七弟，可醒着？”
苏凝掀起轿帘一角，晨光恰好落在太子身上。他骑在匹纯白的雪点雕上，银灰色骑射装衬得身形挺拔，腰间悬着柄玉鞘宝剑，身后的小禄子捧着描金箭囊，箭羽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 那是北境贡品，据说能穿透三层铁甲。
“刚睡着。” 苏凝的目光在箭囊上顿了顿，语气平淡，“太子殿下还是往前头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赵珩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那儿臣先去伺候父皇，苏娘娘慢行。” 说罢调转马头，缰绳甩得 “啪” 一声脆响，惊得附近的仪仗马刨了刨蹄子。雪点雕的白影很快汇入前方的队伍，像滴进金汤里的奶，刺眼又突兀。
苏凝放下轿帘，指尖微微收紧。自太庙之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同路，空气中的疏离像层薄冰，谁都不敢先碰碎。她知道皇帝提议秋猎的用意 —— 想借围场的开阔冲淡宫里的紧绷，让太子和七皇子 “兄弟和睦”，可有些裂痕，不是一场围猎就能弥合的。
“晚翠，” 她忽然开口，“让侍卫们盯紧些，尤其是西侧的密林。”
晚翠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她掀起另一侧轿帘，对候在车旁的侍卫统领使了个眼色。那统领是皇帝亲选的暗卫，曾在边关立过战功，此刻会意，悄然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二十名侍卫立刻分散开来，像道无形的屏障护在马车两侧。
马车碾过永定河的石桥时，苏凝听见了水声。赵恒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小手挥舞着，恰好抓住她垂在胸前的璎珞。那璎珞是皇帝赏的，东珠圆润，碰在婴儿柔软的掌心，发出细碎的响。
“恒儿不怕，” 她轻轻晃着璎珞，“我们去看兔子，看小鹿，还有父皇射的大老虎。”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咯咯地笑起来，口水蹭在她的衣襟上，暖融融的。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皇帝的御驾停了下来。苏凝正疑惑，就见李德全掀帘进来，脸上堆着笑：“淑妃娘娘，陛下说前面有片杏林，秋景正好，让您带着小主子过去歇歇脚，喝杯热茶。”
马车停在杏林时，金黄的杏叶正簌簌飘落，像场温柔的雨。皇帝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手里拿着块刚烤好的鹿肉，见苏凝抱着赵恒过来，立刻放下肉干起身：“快过来，恒儿醒了？”
赵恒看见皇帝，小手伸得更欢了，嘴里发出 “咿咿呀呀” 的声音。皇帝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托在臂弯里，动作比初见时熟练了许多：“你看这孩子，跟朕亲。”
苏凝看着父子俩的互动，心里泛起暖意，却也没放松警惕。她的目光扫过凉棚四周，看见赵珩正站在不远处的杏林里，和几个武将说话，手里把玩着枚狼牙佩 —— 那是萧将军昨日送他的，据说能辟邪。他的视线时不时往凉棚这边瞟，像在计算着什么。
“凝儿，” 皇帝忽然开口，将赵恒递回她怀里，“这次围猎，朕想让珩儿多练练骑射。你也知道，他是太子，将来要镇守江山，身手得过硬才行。”
苏凝点头：“陛下说得是，太子殿下天资好，定能学好。”
“只是他性子急，” 皇帝叹了口气，“有时候太想赢，反而容易出岔子。你是他庶母，多劝着点。”
苏凝的心轻轻一颤。皇帝这是在暗示什么？他知道太子对恒儿有芥蒂？还是察觉了东宫的小动作？她抬头看向皇帝，见他眼底带着担忧，便轻声道：“陛下放心，臣妾会的。”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执念一旦生根，就不是 “劝” 能化解的。赵珩对太子之位的看重，对恒儿的忌惮，早已像围场的藤蔓，缠得根深蒂固。
歇脚的时辰刚过，队伍再次启程。苏凝抱着赵恒坐在车里，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密，知道离围场越来越近了。晚翠端来碗刚温好的羊奶，她用银勺舀了点，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喂给赵恒。小家伙吃得认真，小舌头卷着勺子，嘴角沾着奶渍，像只满足的小兽。
“娘娘，您看那边。” 晚翠忽然指着窗外。苏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赵珩的雪点雕正与皇帝的御马并行，父子俩似乎在说什么，赵珩的脸上带着笑，看起来乖巧又恭顺。
可苏凝却注意到，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微微发白 —— 那不是放松的姿态，是紧绷的防备，或是…… 蓄势待发的紧张。
马车驶入围场时，夕阳正染红天际。连绵的帐篷像朵盛开的莲花，皇帝的明黄大帐在最中间，景仁宫的帐篷挨着东侧，东宫的帐篷则在西侧，与景仁宫遥遥相对，像两颗互相警惕的星。
侍卫们正在搭建围栏，禁军甲胄的反光在暮色里闪烁，像圈冰冷的光环。苏凝抱着赵恒下马车时，恰好与赵珩迎面遇上。他刚从马上下来，靴底沾着围场的黑土，看见苏凝，微微颔首：“苏娘娘。”
“太子殿下。” 苏凝的目光在他靴底的泥土上顿了顿，那土色比寻常的更深，像是沾了密林里的腐叶。
赵恒似乎认出了他，忽然 “哇” 地一声哭起来，小手紧紧抓着苏凝的衣襟，像是受了惊吓。
赵珩的脸色僵了僵，语气有些不自然：“七弟这是…… 怕生？”
“小孩子认生，太子殿下别介意。” 苏凝轻轻拍着赵恒的背，声音平淡无波，“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围猎呢。”
她说完便抱着孩子往自己的帐篷走，没回头看赵珩的表情。晚翠跟在后面，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的眼神…… 有点吓人。”
苏凝没说话，只是将赵恒抱得更紧了。暮色中的围场像头蛰伏的巨兽，帐篷的灯火是它的眼睛，密林的阴影是它的獠牙。她知道，这场秋猎不会平静，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早已随着队伍的马蹄声，悄悄踏入了这片看似宁静的猎场。
帐篷里的烛火亮起来时，苏凝正给赵恒换尿布。小家伙的哭声已经止住，正攥着她的手指打盹。她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忽然想起皇帝刚才的话，心里一阵发紧。
“晚翠，” 她轻声道，“让侍卫们今夜轮班，别睡太沉。”
晚翠应声而去，帐篷外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苏凝坐在榻边，看着跳动的烛火，听着远处密林里传来的狼嚎，忽然觉得这围场的夜，比宫里的更深，更冷，藏着太多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而这场以 “和睦” 为名的秋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