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时,凝晖宫的烛火已亮了半个时辰。窗棂外,露水晶莹地挂在芭蕉叶上,映着殿内摇曳的烛影,将一切都染得朦胧而静谧。
苏凝亲自为赵昀系好月白锦袍的玉带,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颈项,又忍不住往他领口塞了块素色绢帕。“今日去御书房见陛下,记着母妃教你的规矩。” 她声音压得轻,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低头的动作,坠出细碎的光晕,“背《论语》时莫慌,哪怕忘了一句,慢慢想便是,陛下不会怪你。”
赵昀仰起脸,乌发被梳成整齐的总角,用同色锦带系着。他今年刚满五岁,眉眼间已能看出几分皇帝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盛着晨露的琉璃。“母妃放心,” 他小手攥着苏凝的袖口,奶声却透着认真,“昀儿都背熟了,昨夜睡前还默了三遍呢。”
苏凝笑了笑,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这孩子自小就与别的皇子不同,一岁时能认百字,三岁能背唐诗,去年偶然听太傅讲《论语》,竟缠着要学,不过半年光景,竟能将大半篇章背得滚瓜烂熟。旁人都说七皇子是天纵奇才,可只有苏凝知道,那些深夜里,孩子揉着困涩的眼睛一遍遍跟读的模样 —— 她从不让他苦读,是他自己捧着书卷,奶声奶气地说 “要像父皇一样厉害,保护母妃”。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临 ——”
苏凝心头微紧,忙携着赵昀迎出去。御驾刚到廊下,明黄色的龙袍便撞入眼帘,皇帝迈着稳健的步子走来,玄色云纹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身后跟着几位近侍太监,为首的李总管垂着眼,双手拢在袖中,气势威严却又透着几分恭谨。
“儿臣参见父皇!” 赵昀抢先一步跪下,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晨光从他身后斜照过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他微微发颤,却硬是没抬头,只将额头抵着微凉的地面。
皇帝伸手扶起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锦袍传过来,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昀儿今日精神好,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回父皇,” 赵昀仰起脸,脸颊因紧张泛着微红,声音虽轻却清晰,“儿臣…… 已将《论语?子罕》篇背熟了。”
皇帝朗声笑起来,笑声震得廊下的铜铃轻轻晃动,叮当作响:“好!好一个‘背熟了’!那便随朕去御书房,让朕听听朕的好儿子,究竟背得如何。” 他目光扫过苏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那柔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眼底漾开浅浅的涟漪,“凝妃也一道来吧,正好看看昀儿的功课。”
苏凝屈膝应下,声音低柔:“谢陛下恩典。” 她垂着眼跟在身后,眼尾的余光瞥见皇帝的龙袍下摆扫过石阶,明黄的颜色在灰暗的晨色里格外醒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也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她知道,御书房是帝王权力的核心,寻常妃嫔踏足此处,是恩宠,也是考验。
穿过抄手游廊,两侧的宫墙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珠顺着脉络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一路可见值勤的侍卫,个个身着墨绿色劲装,腰佩长刀,刀鞘上的铜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们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却又在无形中织成一张严密的网,将御书房护在中央。
赵昀起初还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掠过廊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那莲花层层叠叠,花瓣上的纹路细腻如真;又落在墙角新开的几簇秋菊上,鹅黄色的花瓣沾着露珠,透着勃勃生机。被苏凝用眼神制止后,他便乖乖收了视线,小步跟着皇帝的脚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到了御书房门口,李总管尖声通报:“陛下驾到 —— 七皇子、凝妃娘娘到 ——”
殿内立刻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纸张翻动声、茶杯轻放声、衣料摩擦声交织在一起,显然是有大臣正在议事。皇帝脚步未停,淡淡吩咐:“让他们先退下。”
“嗻。” 李总管应着,转身掀帘入内。片刻后,几位身着朝服的大臣躬身退出,朱红色的官袍在晨光中流动着暗光。为首的是户部尚书,花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紧随其后的是兵部侍郎,年轻些,眼神锐利如鹰。他们经过苏凝母子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赵昀身上停留了一瞬 ——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掂量,像细密的针,轻轻刺在苏凝的心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将所有情绪藏在眼底。这宫里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御书房,盯着皇帝的喜怒,更盯着每一个可能影响储位的孩子。赵昀年纪尚小,还看不懂这些目光背后的深意,只觉得气氛凝重,下意识地往苏凝身边靠了靠。
进了殿内,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清冽中带着厚重的暖意。御书房极大,迎面是一面巨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格子里摆满了线装古籍,有些书脊已泛出浅黄,边角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有些则崭新如初,用蓝布封套仔细裹着,想必是珍本孤本。
书架前立着一架青铜鹤灯,灯座上的鹤首微扬,嘴里衔着的灯盏虽未点燃,却依旧透着古朴的威严。正中的书案宽大如床,铺着明黄色的桌布,上面堆着高高的奏折,朱笔斜斜搁在砚台上,墨汁还未干透,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桌案左侧放着一个白玉镇纸,雕刻着山水纹路,右侧则是一个青铜香炉,袅袅青烟正从炉盖的镂空花纹中升起,盘旋而上,在梁间散开。
皇帝在书案后坐下,玄色龙袍铺展在明黄色的坐垫上,金线绣成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流转。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凳,那凳子是紫檀木做的,矮矮的,显然是特意为孩童准备的:“昀儿,过来。”
赵昀依言走到案前,小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脊背。他的头顶刚及书案的边缘,视线正好落在堆积的奏折上,那些朱红色的批阅像一个个跳跃的符号,他看不懂,却莫名觉得肃穆。苏凝则侍立在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那里铺着一块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她目光落在儿子发顶,看着他总角上系着的锦带,那锦带是她亲手绣的,上面缀着小小的玉珠,此刻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殿内静极了,只有香炉里的青烟在无声流动,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皇帝端起李总管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赵昀身上,带着几分期待,也带着几分审视:“开始吧。”
赵昀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然后屈膝行礼,声音虽带着童稚,却异常坚定:“儿臣赵昀,为父皇背诵《论语?子罕》篇。”
说完,他挺直身子,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些字句。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清澈,一字一句地念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回荡,像山涧的清泉流过石滩,清脆而流畅。他吐字清晰,断句精准,连一些生僻字的读音都分毫不差,完全不像一个刚满五岁的孩童。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直到指节发白。她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想起无数个夜晚,他坐在灯下,小手指着书卷上的字,一个一个地问 “母妃,这个念什么”;想起他背错时懊恼的模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说 “昀儿再背一遍,一定能记住”。
皇帝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深邃,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却没有打断赵昀,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赵昀背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微发颤,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但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的姿势,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才微微喘着气,再次屈膝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香炉里青烟流动的微响。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缓缓移动,像时间在无声地流淌。
苏凝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反应。她知道,这一刻的沉默,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