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了三日,宫道上的青石板终于晒得半干,却仍留着深浅不一的水痕,像一张铺开的网,藏着数不清的隐秘。柳若微踩着那些水痕往御花园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 是容嫔宫里的小宫女,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眼神躲闪,显然是在跟踪。
“姐姐这是往哪去?” 柳若微忽然转身,鬓边的素银梅花簪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小宫女吓了一跳,漆盒差点脱手,慌忙屈膝行礼:“给贤妃娘娘请安!奴婢…… 奴婢是奉主子之命,去给皇后娘娘送些新制的茉莉香膏。”
柳若微的目光落在漆盒上,盒盖的缝隙里飘出淡淡的茉莉香,和凤仪宫常用的熏香如出一辙。她忽然笑了,声音温软如棉:“容嫔姐姐有心了。只是皇后娘娘近日怕是无暇用香膏 —— 听说七皇子昨日在御花园摔了跤,膝盖磕破了,皇后正陪着呢。”
小宫女的眼睛瞬间亮了:“七皇子摔了?严重吗?”
“磕掉块皮,看着吓人,其实不打紧。” 柳若微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袖口的流苏,“只是七皇子怕疼,哭着要贤妃娘娘的杏仁酥,皇后没答应,母子俩正僵着呢。”
小宫女的嘴张成了 “o” 形,手里的漆盒晃得更厉害了。柳若微知道,不出半个时辰,这消息就会传遍后宫 —— 皇后苛待亲儿,贤妃却得皇子青睐。这暗潮,该再涌得猛些了。
“妹妹快去吧,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她侧身让开道路,看着小宫女几乎是跑着往凤仪宫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走到御花园的沁芳亭,果然看见丽妃正和几个嫔妃围坐着说笑。看见柳若微进来,众人的笑声顿时停了,眼神各异 —— 有羡慕,有忌惮,还有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哟,贤妃妹妹来了?快坐!” 丽妃最先反应过来,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的石凳,“我们正说呢,这几日凤仪宫可真热闹,又是送参又是请太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七皇子得了什么大病呢。”
柳若微刚坐下,就有小太监端来一盏雨前龙井。她指尖碰了碰茶盏,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定了定:“丽妃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小孩子磕磕碰碰,皇后娘娘紧张些罢了。”
“紧张是该紧张,只是……” 容嫔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捻着串蜜蜡佛珠,慢悠悠地说,“听说七皇子哭着要妹妹的杏仁酥,皇后都没松口?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再严苛,也不能委屈了孩子的嘴呀。”
柳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皇后娘娘是怕七皇子吃多了甜的坏牙,也是一片苦心。倒是臣妾,不该让小厨房做那些零嘴,平白给皇后添了麻烦。”
“妹妹就是太善解人意了。” 丽妃撇了撇嘴,声音陡然拔高,“换作是我,自家孩子想吃口东西都被拦着,怕是早就跟皇后理论去了!七皇子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凭什么要看她的脸色?”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涟漪。旁边的嫔妃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
“可不是嘛,前几日见七皇子在廊下罚站,小脸冻得通红,皇后就在屋里喝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听说镇国公府送的野山参,都被皇后锁在库房里,七皇子连根参须都没见着!”
“依我看啊,皇后是怕七皇子太受宠,盖过了她的风头吧?”
柳若微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茶。她知道,这些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那些藏在假山后、花丛里的耳朵听的。凤仪宫的眼线,各宫的探子,此刻怕是都竖着耳朵,等着把这些话传回各自的主子那里。
“姐姐们慎言。”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皇后娘娘的性子,大家是知道的,若是被她听见……”
“听见又如何?” 丽妃显然是豁出去了,“难不成她还能吃了我们?别忘了,这后宫的主子,可不只有她一个!”
正说着,就见凤仪宫的画屏从远处走来。她显然是听见了些什么,脸色铁青,走到亭前,对着众人福身行礼,声音却冷得像冰:“各位娘娘倒是清闲,在这儿说些是非。皇后娘娘让奴婢来问问,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要不要请各位去凤仪宫赏赏?”
众人的笑声顿时僵住,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接话。画屏是苏凝的心腹,她的话,就是苏凝的话。此刻去凤仪宫,怕是鸿门宴。
“我们还有事,就不去了。” 容嫔第一个起身,拉着身边的嫔妃就要走,“改日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丽妃也讪讪地站起身:“我宫里的锦鲤该喂食了,也先走一步。”
转眼间,亭子里就只剩下柳若微和画屏。
“贤妃娘娘呢?” 画屏的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刺向柳若微,“皇后娘娘说,许久没和您下棋了,想请您去对弈一局。”
“不巧,臣妾身子还有些不适,怕是陪不好皇后娘娘。” 柳若微放下茶盏,站起身,“替我谢过皇后娘娘的好意,改日臣妾定当登门拜访。”
画屏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娘娘倒是会躲。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些话,有些事,做了,就得担着。”
“妹妹说笑了。” 柳若微微微一笑,“臣妾没做什么,自然不用担什么。倒是画屏姐姐,脸色不好,怕是累着了,该回去歇歇。”
说完,她转身就走,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微风,吹得亭外的牡丹花瓣轻轻颤动。
画屏看着她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今日这些话,定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皇后的 “严苛”,贤妃的 “委屈”,丽妃的 “仗义”,这些标签一旦贴上,就再也撕不下来了。
回到凤仪宫时,苏凝正坐在窗前发呆。案上的棋盘摆着一局残棋,黑子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却在角落里留了个微小的气口。
“主子。” 画屏将御花园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咬牙道,“丽妃那贱人,明摆着是跟着贤妃起哄!您要是再忍,她们就该骑到您头上来了!”
苏凝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那个气口上。
“主子,您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 苏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说她们挑拨离间?说柳若微用心险恶?皇上信吗?朝臣信吗?” 她放下白子,目光落在窗外的牡丹上,“这宫里的花,开得越盛,越招风。她们想让本宫做那狂风里的牡丹,本宫偏要做墙角的兰草,耐得住寂寞,才熬得过寒冬。”
“可…… 可那些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风过无痕。” 苏凝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取下头上的凤钗,换上一支素银簪,“去,把七皇子的字裱起来,送到养心殿去。告诉皇上,景琰今日写了‘慈’字,说要送给父皇母后。”
画屏愣住了:“主子,这…… 这不是承认您对七皇子严苛了吗?”
“是承认,也是反击。” 苏凝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锐利,“她们说本宫苛待儿子,本宫就偏要让所有人看看,本宫的儿子,既懂‘礼’,也懂‘慈’。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就让它们飞着吧 —— 飞得越高,摔得越重。”
画屏这才明白,皇后的沉默,不是退让,是在等一个时机。她应声退下后,苏凝走到案前,看着那局残棋,忽然拿起黑子,重重落在白子的气口旁。
这暗潮蔓延得越广,她就越要稳住。柳若微想借别人的手掀翻她,她就偏要让那些手,都变成打向自己的拳头。
与此同时,景仁宫的柳若微正对着铜镜卸妆。晚晴站在一旁,兴奋地说:“娘娘,您是没看见画屏那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还有丽妃,这次可算替咱们出了口气!”
柳若微取下鬓边的素银簪,放在妆盒里:“丽妃不是替咱们出气,是替她自己。她儿子早夭,一直恨苏凝当年没伸手帮她,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那……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 柳若微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眼底的疲惫越来越深,“让暗潮再涌一会儿。潮越大,底下的礁石就越容易露出来。”
晚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娘娘,方才太医院的人来说,七皇子的膝盖发炎了,皇上已经去凤仪宫探望了。”
柳若微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让小厨房炖些冰糖雪梨,明日送去凤仪宫,就说是给七皇子败火的。”
“娘娘!您这是……”
“送佛送到西。” 柳若微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既然要做‘慈母’,就得做全套。”
夜深了,御花园的风渐渐凉了。那些白天在沁芳亭说过的话,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夜色,飘向紫禁城的各个角落。养心殿的皇帝,福寿宫的太后,各宫的嫔妃,甚至是洒扫的宫女、守门的太监,都成了这暗潮的一部分。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柳若微和苏凝,却各自在灯下,做着看似平静的事 —— 一个卸妆,一个看棋,仿佛那些汹涌的暗潮,与她们无关。
只是她们都知道,这暗潮不会停。它会漫过宫墙,漫过朝堂,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底,直到将那些隐藏的秘密,彻底冲刷出来。
而那时,谁能站在岸边,谁会被卷入洪流,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