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的朱漆大门在晨露中泛着冷光,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权力的交接奏响序曲。苏凝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走来,石青色的凤袍下摆扫过阶前的枯草,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与局内飘出的檀香交织在一起,竟有种新旧交替的肃穆。
“皇后娘娘驾到 ——”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尚宫局的女官们齐刷刷地跪在院中,青灰色的宫装在霜白的地面上铺开,像一片沉默的云。为首的张尚宫捧着锦盒,里面盛放着尚宫局的象牙印信,双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凝在阶前站定,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女官。她们低垂的头颅,紧绷的脊背,都在诉说着内心的忐忑 —— 柳若微掌管尚宫局时,惯用雷霆手段,稍有不慎便是杖责,如今换了新主,谁也摸不准这位皇后的脾性。
“都起来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细微的涟漪却不掀巨浪。张尚宫这才敢抬头,看清皇后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耳坠是水滴状的珍珠,素净得不像执掌六宫的主位,倒像位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谢皇后娘娘。” 众人齐声道谢,起身时膝盖在冻土上磕出轻响,此起彼伏,像在叩击着旧秩序的基石。
苏凝接过锦盒,指尖触到象牙印信的温润,竟比想象中沉得多。印底 “尚宫之印” 四个字刻得刚劲有力,是先皇时期的旧物,历经三朝,不知见证过多少回这样的交接。她忽然想起柳若微去年在尚宫局训话的模样,穿着正红宫装,戴着赤金步摇,指着库房的云锦厉声斥责 “颜色不对”,那时的张扬,如今想来倒像是色厉内荏的掩饰。
“张尚宫,” 她打开锦盒,将印信放在掌中把玩,“尚宫局的库房在哪?带本宫去看看。”
张尚宫连忙引路,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后院的库房。厚重的木门上挂着铜锁,锁身已生了绿锈,显然许久未曾仔细打理。张尚宫亲自开锁,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靠高处的气窗透进微光。一排排架子上堆满了绸缎、珠宝、瓷器,却杂乱无章 —— 云锦被随意叠在角落,金器上蒙着灰,连官窑的青花瓷都缺了口,显然是被人随意磕碰过。
“这是……” 苏凝指着一堆揉皱的蜀锦,料子是上等的,却被揉得像团废纸。
张尚宫的脸瞬间涨红,慌忙解释:“是…… 是柳妃娘娘上次说要做件披风,让奴婢们把所有蜀锦都取出来挑选,后来…… 后来她改了主意要云锦,这些就…… 就随手放在这了。”
苏凝拿起一块蜀锦,指尖抚过上面暗绣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配色雅致,是江南织造局耗费三年才织成的贡品。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惜物者惜福”,柳若微这般挥霍,怕是早就耗尽了柳家的福泽。
“让人把库房清点一遍。” 她将蜀锦放回原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肃,“绸缎按品级分类,珠宝登记造册,破损的瓷器单独收好,该修补的修补,该报备的报备 —— 尚宫局是六宫的脸面,不是谁的私库。”
张尚宫连声应下,指挥着女官们忙碌起来。苏凝缓步走着,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 —— 在最里面的架子上,她发现了一叠未入账的账册,封面写着 “景仁宫私用”,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柳若微每月多领的份例:“三月初三,取东珠十颗,未入账”“四月十五,挪用云锦两匹,记在淑妃名下”…… 字迹潦草,却透着明目张胆的贪婪。
“这些账册,” 她将账册合上,声音冷了几分,“为何不入公账?”
张尚宫的腿一软,又要下跪,却被苏凝抬手止住:“回话。”
“是柳妃娘娘吩咐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 说这些是‘太后默许的用度’,不必记在公账上,还说…… 还说谁敢多嘴,就发往浣衣局……”
苏凝将账册递给身后的画屏:“收好。” 她转向张尚宫,目光锐利如刀,“你是尚宫局的老人,该知道宫规。明知是私用却不阻拦,还帮忙遮掩,按律该当何罪?”
张尚宫的脸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围的女官们都低下头,没人敢替她求情 —— 谁都知道,这是新主立威的时刻,撞在枪口上的人,断无幸免的道理。
“念你是胁从,” 苏凝却话锋一转,“且在尚宫局任职多年,熟悉事务,就罚你半年月例,戴罪立功。若再犯,绝不轻饶。”
张尚宫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重重磕了个头:“谢皇后娘娘恩典!奴婢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负娘娘所托!”
库房内的女官们也松了口气,看向苏凝的目光里少了畏惧,多了几分敬佩 —— 这位皇后,既有雷霆手段,又有容人之量,比柳若微更难揣摩,却也更让人信服。
走出库房时,日头已升到半空,驱散了晨霜。苏凝站在院中,望着廊下晾晒的账册,忽然对张尚宫说:“传本宫的令,从今日起,尚宫局采买需三人以上签字,入库需核对样品,领用需写明用途,每月初一当众对账 —— 任何人,包括本宫在内,都不得例外。”
张尚宫连忙记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响,像在书写新的规矩。女官们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她们知道,这番整顿后,尚宫局总算能回到正轨,不必再看谁的脸色行事。
临近午时,苏凝准备回凤仪宫,却被张尚宫拦住:“娘娘,库房里还有些东西,是…… 是柳妃娘娘的私产,按规矩该充公,只是……”
“带本宫去看看。”
那是一箱首饰,堆在库房最深处,用锦缎裹着。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不值钱的银簪、铜镯,还有几支磨秃了头的木簪,与柳若微平日的奢华判若两人。锦缎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纸条,是孩童的字迹:“阿姐,这是我用压岁钱给你买的银簪,你要好好待在宫里呀。”
苏凝的指尖顿住 —— 柳若微的弟弟,三年前在南疆战乱中死了,年仅十二岁。
“这些东西,” 她将纸条折好放回锦缎下,“不必充公,找个匣子收好,送到景仁宫去吧。”
张尚宫愣住了:“娘娘,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苏凝合上箱子,“她纵然有错,也该留些念想。”
走出尚宫局时,日头正好,照在琉璃瓦上泛着金光。画屏捧着尚宫局的账册,忍不住问:“主子为何要把那些不值钱的首饰还给柳妃?她那样对您……”
“因为那些不是首饰。” 苏凝望着景仁宫的方向,那里的烟筒没冒烟,想来还没生火,“是她在这宫里,最后一点没被权力污染的东西。”
画屏似懂非懂,却不再多问。她看着主子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凤袍的暗纹里,凤凰的翅膀仿佛在轻轻扇动,带着一种悲悯,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而尚宫局内,女官们还在清点库房,木尺丈量绸缎的声响,算盘珠子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崭新的乐章。张尚宫看着那箱被送去景仁宫的首饰,忽然明白,这位新主的厉害,不在于手段有多狠,而在于她懂得 —— 权力不是用来碾压,是用来平衡;威严不是靠苛责,是靠人心。
暮色降临时,苏凝收到张尚宫送来的清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末尾还附了张 “待办事项”,写着 “修补破损瓷器”“核对采买账目” 等事宜。她提笔在清单上画了个圈,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凤仪宫的灯亮了,映着窗纸上她批阅账册的身影。画屏端来夜宵,看见案上还放着那枚象牙印信,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着一场无声的宣言:这尚宫局,从此换了人间。
而景仁宫的角落里,晚晴捧着那箱首饰,看着柳若微抚摸着那支孩童买的银簪,忽然落下泪来。窗外的风还在吹,却仿佛不再那么刺骨,因为这深宫里,纵然有刀光剑影,终究还藏着一丝未泯的温情,在权力的夹缝里,悄悄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