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紫禁城就被一场罕见的暴雪裹住了。乾清宫的琉璃瓦积了半尺厚的雪,檐角的神兽冻得像玉雕,连殿外巡逻的禁卫军甲胄上都结着冰碴。暖阁里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那是太医院熬了三个月的参汤,药渣已经堆了半间偏殿,赵瑞的病却不见起色。
苏凝坐在榻边的软凳上,手里攥着块暖玉,焐得滚烫了才轻轻塞进赵瑞掌心。他的手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处常年握笔磨出的厚茧,如今软得像泡发的棉絮。龙袍的袖口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上布满青紫色的血管,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陛下,该喝药了。”她端过李德全捧着的药碗,银匙舀起琥珀色的药汁,在唇边吹了又吹。这药里加了天山雪莲和百年野山参,是太医院院判跪在雪地里求来的方子,光药材就耗了内帑二十万两。可药汁刚碰到赵瑞的唇,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药汁溅在明黄的龙纹锦被上,洇出深色的斑痕。
“慢些……慢些……”苏凝连忙放下药碗,用温热的帕子擦去他唇角的药渍。指腹触到他下颌的胡茬,扎得人生疼——不过三个月,那个秋狩时还能弯弓射鹿的帝王,竟瘦得脱了相。她想起去年此时,他还笑着把她架在肩头看雪景,说“等开春了,朕带你去江南看桃花”,如今却连抬眼都费力。
“水……”赵瑞终于止住咳,气若游丝地吐出个字。苏凝忙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了他干裂的唇。他的眼神浑浊得像蒙了雾,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艰难地认出:“凝儿……”
“臣妾在。”苏凝握住他的手,把暖玉往他掌心按了按,“刚降雪,寒气重,您忍忍,喝了药就暖和了。”
他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扯出个虚弱的笑:“朕……朕怕是等不到开春了……”
“陛下胡说!”苏凝的声音陡然发紧,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太医院说了,您这是积劳成疾,养些日子就好了。前儿个青州送来的新茶,臣妾让人封在罐子里,等您好了,咱们在御花园煮茶听雪,好不好?”
赵瑞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力道轻得像羽毛,却让苏凝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从秋狩时被惊鹿撞下马背,到后来咳中带血,再到如今卧床不起,这病哪里是“养养就好”那么简单。太医院院判昨晚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才敢说句实话:“陛下这是油尽灯枯,能不能熬过腊月,全看天意。”
正说着,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廷玉顶着一身雪闯进暖阁,手里的奏折被风卷得哗哗响:“陛下!江南急报!暴雪压垮了堤坝,洪水快淹到苏州城了!”
赵瑞的眼猛地睁开一线,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焦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苏凝按住了:“陛下别动,臣妾替您看。”她接过奏折,飞快地浏览着,眉头越皱越紧。江南堤坝年久失修,去年就该加固,却被户部以“国库空虚”为由拖了下来,如今果然出了乱子。
“传旨……”赵瑞的声音断断续续,“让……让李嵩拨款……一百万两……赈灾……”
“陛下!”苏凝按住他的手,“国库只剩八十万两,还要留着给边军发饷。臣妾看,先拨五十万两应急,再让漕运总督调粮十万石,应该能撑到开春。”她记得上个月查账时,江南盐铁司刚缴了三十万两,正好可以填补缺口。
赵瑞愣了愣,似乎在消化她的话。半晌,他才虚弱地点点头:“听……听你的……”
张廷玉看着这一幕,花白的胡须上还挂着雪粒,眼眶却有些发热。他原以为皇后只会哭哭啼啼,没想到竟对国库收支了如指掌。他躬身道:“臣这就去拟旨。”
张廷玉刚走,四皇子赵承就来了。他穿着件簇新的貂裘,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堆着假笑:“皇兄,臣弟给您带了些补品,是从西域求来的雪莲,据说能治百病。”
苏凝瞥了那锦盒一眼,里面的雪莲蔫头耷脑,一看就是陈货。她淡淡道:“陛下刚喝了药,怕是用不上了。四皇兄的心意,臣妾替陛下领了。”
赵承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却往赵瑞榻前瞟:“皇兄,您看这江南水灾……要不,让臣弟去督办赈灾?臣弟在江南还有些人脉,定能办妥。”他打的是趁机捞油水的主意,江南盐运司的肥缺,他惦记了好几年。
“不必。”苏凝直接回绝,“漕运总督办事稳妥,让他去就行。四皇兄还是好好打理宗人府的事吧,前儿个有宗室子弟强占民田,正等着您处置呢。”她早就让人查过,那强占民田的,正是赵承的表亲。
赵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发作,只能讪讪地告退。走到殿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榻上昏迷的赵瑞,又看了看从容不迫的苏凝,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赵瑞又陷入了昏睡,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苏凝替他抚平眉间的褶皱,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李德全端来一碗冰糖雪梨水,低声道:“娘娘,您也歇会儿吧,这三个月您就没好好合过眼。”
苏凝摇摇头,舀了勺梨水,用棉签沾了往赵瑞唇上抹:“我没事。你去看看,七殿下的人到了没有。”赵晏昨天递了折子,说要亲自押送青州的药材进京,算算时辰,今天该到了。
李德全刚应声,就见周猛掀帘进来,身上带着寒气:“娘娘,七殿下到了,就在殿外候着。他说……带了位懂岐黄之术的老大夫。”
苏凝的心猛地一跳,连忙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赵晏跟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进来。那老者背着个药箱,眼神清亮,不像寻常医者。他走到榻前,给赵瑞诊了脉,又翻看了眼睑,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陛下这是心肾两亏,邪气入体。老夫有个方子,或许能试试,但需得用人参做药引,越老越好。”
“百年野山参有!”苏凝连忙道,“太医院还有三支!”
老者点点头:“光有参还不够,得用活人血做药引,至亲的最好。”
赵晏往前一步:“用我的!我是陛下的亲弟弟,血脉最合。”
苏凝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一阵暖流。这些年,赵晏在青州看似不问朝事,却总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她刚要说话,却见赵瑞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
“陛下醒了!”苏凝连忙俯身,“陛下想说什么?”
赵瑞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赵晏身上,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谢谢”。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苏凝,眼神里带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两个字:“信你……”
说完,他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
老者叹了口气:“赶紧准备药材吧,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这服药了。”
苏凝看着昏迷的赵瑞,又看了看窗外漫天飞雪,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难熬,但她必须撑下去——为了赵瑞,为了轩儿,也为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殿外的雪还在下,乾清宫的药味越来越浓,混着炭火的气息,在寂静的宫城里弥漫开来。暖阁里,苏凝守在榻前,赵晏在一旁帮忙煎药,李德全指挥着太监们往地龙里添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凝重。
龙体违和的消息,像被狂风吹散的雪粒,很快传遍了京城。谁都知道,大靖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