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的棂星门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的光,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像架通往云端的天梯,每级台阶的边缘都被岁月磨得圆润,却依旧透着庄严的冷。赵晏站在台阶下,十二章纹的龙袍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冠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叩问苍天。
“陛下,该登阶了。” 张廷玉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清润,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今日特意换了身新朝服,腰间的玉带系得一丝不苟,扶着赵晏肘部的手稳得像块磐石,“一步一叩,心诚则灵。”
赵晏点头,抬脚踩上第一级台阶。汉白玉的凉意透过薄靴渗上来,让他想起青州的石板路,也是这样的凉,却带着泥土的腥气,不像这里,只有洗练到极致的肃穆。他弯腰鞠躬,额头几乎触到台阶,发间的珠串垂落在石面上,映出小小的光斑,像落在人间的星。
“先帝当年登这台阶,走了整整一炷香。” 张廷玉的声音压得很低,随着赵晏的步伐缓缓移动,“他说‘每一步都要想着百姓,才能走得踏实’。”
赵晏的脚步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枚兰草锦囊。他想起在青州大堤上,百姓们也是这样一步一叩,求的不是神佛,是能种上粮的好年景。原来祭天不是向苍天索求,是向自己承诺 —— 承诺要像这台阶一样,稳稳地托住万民的期盼。
九十九级台阶走了半个时辰。当赵晏终于站在圜丘坛顶端时,晨雾恰好散去,朝阳从云层里跃出,将金色的光泼洒在三层汉白玉坛上,每块石板的龙纹都被照得清晰,像在腾跃。坛下的广场上,百姓们按户籍分区站立,手里的白花在风中连成一片白色的海,没有喧哗,只有静默的注视,比山呼万岁更让人动容。
“祭天开始 ——” 司仪官的唱赞声穿透云层,带着古老的威严。
赵晏接过李德全递来的玉琮,青玉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这方玉琮是先帝登基时用过的,上面还留着指腹摩挲的痕迹,边缘处有个极小的缺口 —— 是当年北境战事吃紧,先帝在坛上焚香祷告时,失手摔在石板上磕的。
“苍天在上,” 赵晏的声音在空旷的坛上回荡,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朕赵晏,今日登基为帝,定当以仁治国,以勤理政。轻徭薄赋,使百姓有饭吃;兴修水利,使良田不荒芜;严惩贪腐,使朝堂无奸佞。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誓词落下的瞬间,风忽然停了,广场上的白花一动不动,像在倾听。赵晏将玉琮稳稳放在祭案上,转身对着苍天深深叩首,额头触到温热的石板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升起,像坛下破土的春芽,带着蓬勃的力量。
祭天礼毕,銮驾转向太庙。太庙的松柏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枝桠在红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褪色的画。赵晏踩着满地松针往里走,松脂的清香混着香火的味道,让人想起遥远的童年 —— 那时先帝会牵着他的手,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说 “这些都是你的祖宗,他们打下来的江山,将来要交给你”。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牌位上的名字冷冰冰的。如今站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看着那方刻着 “洪武” 二字的檀香木,忽然明白这些名字背后是南征北战的血,是休养生息的苦,是代代帝王不敢懈怠的日夜。
“列祖列宗在上,” 赵晏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敬畏,“孙儿赵晏今日登基,改元永熙。愿永熙年间,无饥寒,无战乱,百姓安乐,四海升平。若有过失,皆由朕一人承担,与江山无关,与百姓无关。”
香灰落在祭案上,积成薄薄的一层。他忽然注意到太祖牌位旁放着个小小的木盒,是李德全按苏凝的吩咐准备的,里面装着那本青州百姓的《万民折》。赵晏将木盒打开,取出折册,对着牌位轻声道:“这是青州百姓的心意,他们说‘先帝爱民,我们记着’。孙儿把它带来,让祖宗们也看看,这江山的根,扎得很稳。”
焚化《万民折》的火焰很旺,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盘旋着不肯离去。赵晏望着火焰,忽然想起老秀才说的 “百姓的话,老天爷能听见”,或许这些纸灰真能飘到天上,告诉列祖列宗,他们守护的江山,如今有了新的守护者,正带着万民的期盼,稳稳地往前走。
离开太庙时,阳光已经升得很高。赵晏站在丹陛上,望着广场上依旧肃立的百姓,忽然走下台阶。侍卫们想上前阻拦,被他摆手制止:“朕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见他走来,慌忙跪下,怀里的婴儿却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他冠冕上的珠串。赵晏弯腰逗了逗孩子,指尖触到婴儿温热的脸颊,忽然想起在青州见过的那些孩子,他们的笑也是这样,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陛下,” 妇人的声音带着颤抖,“俺男人说,今年的麦种是宫里发的,比去年的饱满,肯定能丰收。”
“会的。” 赵晏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的百姓,他们的脸上没有谄媚,只有真诚的期盼。一个老农捧出个红布包,里面是颗硕大的土豆,说 “这是俺们地里长的,给陛下尝尝,粉得很”;一个绣娘递上块手帕,上面绣着 “风调雨顺”,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最质朴的祝福。
赵晏接过这些礼物,沉甸甸的,比任何玉玺都重。他忽然明白,祭天告庙不只是仪式,是让帝王记住 —— 这江山的主人从来不是龙椅上的人,是田埂上的农夫,是作坊里的工匠,是所有为了日子努力的百姓。
銮驾回宫时,百姓们自发地让开道路,却没有散去,只是站在街边,看着龙袍的身影渐渐远去,像在目送自己的希望。赵晏坐在轿里,指尖摩挲着那颗土豆,泥土的腥气混着龙涎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他知道,祭天告庙不是结束,是承诺的开始。从踏上天坛台阶的那一刻起,从对着列祖列宗起誓的那一刻起,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就不再只是他自己,他是万民的君主,是江山的守护者,是永熙朝的第一个黎明,带着沉甸甸的责任,和亮晶晶的希望。
车窗外,风吹过太庙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列祖列宗在轻轻回应:去吧,好好守着这江山,别让我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