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纂司的日子,仿佛被无尽的典籍浸泡,缓慢而粘稠。然而,那本蓝皮《楞严经》注本,如同一滴落入清水的浓墨,晕开了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公孙策的发现并非孤例。随后几日,他陆续在几册来自不同地域、标注为“古本”、“珍本”的佛道典籍中,发现了类似的篡改痕迹。有些是在关键修行法门上做了细微调整,引导向“顿悟”、“速成”;有些则是在宇宙观、伦理观上埋下隐晦的伏笔, 贬低中土传统,抬高某些域外“圣地”的地位。
这些改动,如同精心设置的密码,散落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之中,若非公孙策这般学贯古今、心思缜密之人,绝难察觉。它们像细小的蛀虫,悄无声息地啃噬着经典原本的梁柱,意图在不动声色间,扭曲这支撑了华夏千年的思想殿堂。包拯听着公孙策一条条列举那些被篡改的章句,感觉背脊一阵发凉。这不再是简单的学术争议,而是一场针对文明根基的、极其阴险的“蛀心”之战。
线索,最终指向了汴京学界泰斗,以品性高洁、学问精深着称的理学大家——王文纯。几册问题典籍的流传路径,或多或少都与他主持的“文渊阁书局”或其门生故旧有关。更令人心惊的是,王文纯近期在一次讲学中,公开褒扬了一种“破除门户之见,融汇四海精华”的治学态度,其言辞,与那些被篡改典籍中隐含的倾向,隐隐呼应。
“伪儒……”包拯在编纂司昏暗的灯光下,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烛火跳动,将他凝重的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仿佛有无数沉默的先贤在注视着他。王文纯声望太高,门生遍布朝野,若无铁证,贸然指控,无异于蚍蜉撼树,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与此同时,雨墨带来了另一条线索。她借着采购笔墨的机会,混迹于汴京的市井之间,敏锐地注意到,那些流传“莲花手印”和“速成”教义的瓦舍、茶肆,其背后隐约晃动着一个异域商人的影子——来自大食的海商贾米尔。此人贸易网络庞大,出手阔绰,尤其喜好结交文人雅士,资助刻印书籍,王文纯的“文渊阁书局”近期几次大型的刻印活动,背后都有贾米尔提供的“润笔”与“赞助”。
资金的流向,思想的变异,学术的权威,域外的影子……几条线索如同几股暗流,在汴京这座繁华帝都的地下,悄然汇合。
包拯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巨网。王文纯利用其学术地位,为扭曲的思潮披上“正统”、“创新”的外衣,如同给毒药裹上糖衣;而贾米尔则凭借其雄厚的财力,为这“文明替换”的计划输送养分,并利用贸易通道,将毒素扩散向更远的地方。
“一个在内,篡改根基,一个在外,输送资粮。”包拯在编纂司那间充当临时议事处的偏室内,对公孙策、展昭、雨墨沉声说道,“好一个‘里应外合’。”
展昭握紧了拳,指节发白:“大人,既然已锁定目标,何不……”他做了个擒拿的手势。直接、高效,是他的本能。
包拯缓缓摇头,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王文纯声望卓着,动他,需要确凿无疑、能令天下士林信服的铁证。贾米尔是外宾,受市舶司庇护,若无实证,轻易动他,恐引发外交事端。”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划过一个无形的圈,“他们以‘文’乱法,我们便需以‘文’破局。公孙先生,劳你继续深挖那些被篡改的典籍,务必找到其与王文纯、贾米尔往来的直接书证,尤其是资金往来、书信沟通的痕迹。”
他看向展昭:“展护卫,你暗中盯住贾米尔及其手下,特别是他们与王文纯一党的接触,注意他们传递物品、人员的路线,但要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暴露,更不可动手。”
最后,他对雨墨道:“雨墨,你继续留意市井间那些新兴教义、手印的传播,看看能否找到它们与贾米尔商队,或是与王文纯门下讲学活动的具体关联。”
分工已定,四人如同四枚棋子,落入这盘关乎文明气运的棋局。公孙策埋首故纸堆,眼神锐利如鹰;展昭的身影融入汴京的夜色,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雨墨则像一缕清风,穿梭于街巷之间,捕捉着最细微的异动。
包拯独自留在偏室,看着跳跃的烛火。对手隐藏在学术的光环与贸易的繁华之下,阴险而强大。他手中没有刀剑,唯有心中一点不灭的正义,与身后这三个各怀绝技的同伴。
他知道,第一场正面交锋,或许很快就会到来。而战场,可能就在下一次看似风雅的诗文唱和,或是一场关于经典的公开辩论之中。他必须赢下这第一阵,不是为了个人的官职荣辱,而是为了守住这片土地上,那历经千年而不灭的文明星火。
窗外,更鼓声传来,悠长而冰冷。汴京的夜,还很长。而水下的巨龙,已然张开了幽暗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