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邦联,核心星区,南门二,比邻星c,「启明」居住站。
「公元3015年9月23日」。
陆航在实验日志的扉页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笔尖在平板的屏幕上划过,无声无息。他其实不太确定,在如今这个时代,统一的年份还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本征时间因为无处不在的亚光速航行,早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一个被派去边疆星域进行科考的朋友,在他自己的时间坐标里,或许只过去了短短三年。可等他返航时,华夏核心区的时间,可能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这或许便是来自相对论的诅咒。当初那位穿着旧毛衣、头发乱糟糟的物理学巨擘,在苏黎世的咖啡馆里写下那几个改变世界的方程时,恐怕也未曾料到,自己那个揭示了宇宙基本规律的伟大公式,在近千年后,会成为套在整个人类文明脖颈上最沉重的枷锁。
星海浩瀚,但人类依旧是一群被光速壁垒困在沙滩上的孩子。
在天文台那群戴着厚厚镜片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们看来,这套时间体系,是维系着邦联名义上统一的最后纽带。它通过复杂的算法,将不同星系间那混乱得足以让普通人当场精神错乱的时间流速,强行“校准”到了一个统一的、可以被计算的参照系之内。
但在陆航这种常年在实验室里跟细胞和基因打交道的生物学家看来,这玩意儿纯属脱了裤子放屁。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恶意地想,华夏议会之所以每年都愿意拨出巨额的财政预算,去维护那套复杂得足以用来模拟宇宙大爆炸的“时间校准”系统,纯粹是给那群早已失业了几个世纪的理论物理学家们,找点事情做。
毕竟理论物理这门古老的学科,已经停滞了太久了。
上一个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伟大成果,还是在四百年前。当时的科学家们通过一套复杂的模型,提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试图扮演上帝的野心家都感到绝望的理论:宇宙的底层架构是“超图灵”的。
为此,邦联甚至在隔壁的恒星系,倾尽举国之力,建造了一台以整颗恒星为能源,占据了星系重力井最主要范围,堪称“奇观”的超级巨构计算机【千载星辰】,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去验证那套理论。
结果是喜人的。那套复杂的理论,被【千载星辰】那近乎于神明的算力,完美地验证了。
结果也是悲哀的。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向全人类证明了:宇宙的底层规则,并非一台可以被完全理解和计算的时钟。你永远无法用有限的算力,去穷尽一个无限的系统。
人类文明的科技树,在那一天,触碰到了肉眼可见的天花板。
“学长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一个清脆的声音将陆航从那宏大而又虚无的哲学思辨中拉了回来。他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学妹,一个扎着马尾,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女孩,正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合成咖啡,俏生生地站在他身旁。
“没什么,”陆航笑了笑,接过咖啡,“就是在想,我们这份工作,比起天文台那帮天天跟宇宙常数打交道的家伙,到底哪个更‘务实’一点。”
学妹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调侃,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实验室中央。那里,一座巨大的、如同倒扣玻璃碗的生物反应容器正静静地矗立着。容器的正上方,数盏仿恒星光灯正模拟着不同恒星的光谱,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为容器内那浑浊的液体提供着能量。
在高强度光照之下,那缸微生物浊液泛着一层梦幻般的紫色光晕。
“实验看上去结果挺喜人的,”学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看,学长,我们已经初步完成了光合作用链路的构建,它们已经开始初步吸收绿光了。”
他们隶属的实验项目,是华夏科学院牵头的“生命种子”计划,其目的很简单:针对那些各项参数都还不错的宜居行星,进行生态环境的定向优化。
项目组的最终幻想,是创造出一种堪称“生物太阳能板”的超级生命体,一种能将恒星辐射出的所有可见光谱都尽数吸收,并转化为生物能的完美造物。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太现实。
“是啊,第一步。”陆航看着那缸在光照下微微起泡的紫色浊液,抿了一口早已不烫的合成咖啡。
这第一步,迈得不算轻松。他们真正的野心,远不止是让一种微生物学会多吃几种颜色的光那么简单。
在他们那充满了科幻色彩的终极设想里,这颗被寄予了厚望,内部代号为「息壤」的超级生命,其内部将搭载一套极其精妙的表观遗传调控系统。当它被投放到一个围绕着红矮星运转的行星上时,这套系统就会被激活,开启专为红光波段优化的光合作用链路;而当它抵达一个沐浴在蓝巨星光芒下的世界时,又会切换成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能量吸收模式。
学妹沉默了一会,似乎觉得这个关于紫色微生物的话题已经讨论得足够多了,又想起另一件在内部频道里流传的新闻。
“对了,学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你听说了吗?又有一个非邦联区的远边殖民地失联了。”
这里的“失联”,并非简单的通讯故障。而是邦联投向那片星域的所有深空探测器,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去般,信号戛然而止。后续补发的探测器也无一例外,尽数石沉大海。甚至连光学观测,都只能看到一堆毫无规律、像是星际尘埃被刻意搅乱了的模糊光影。
这种情况有且只有一个解释。【飞升世界】。那群不安分的「超凡智能」的杰作。
“又有AI对‘超图灵’和光速桎梏这两个宇宙真理感到不满了?”
陆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里满是见怪不怪的调侃。
“飞升世界”这个听起来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的词汇,在华夏科学院内部,其实是个挺不受待见的技术名词。
按照天文台那群数学家们的说法,绝大多数的“飞升世界”其本质都相当朴素,就是把一颗行星的地核掏空,然后用整颗星球的质量与能量,硬生生地堆出一台超级计算机。这台计算机唯一的目的,就是去穷举那些早已被【千载星辰】给验证了无数遍的“超图灵”问题,妄图从那无限的随机性之中,找到一条通往“真理”的捷径。
这行为在那群早已放弃了治疗的理论物理学家看来,纯属智商税。你把一颗行星的全部物质都转化成能量来当算力,也比不上隔壁【千载星辰】那台直接拿恒星当电池用的“神之计算机”的一个零头。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无数个诞生于各个犄角旮旯的「超凡智能」,前仆后继地,走上了这条充满了悲壮与徒劳的“飞升”之路。
这也正常。按照邦联历史学家的考证,如今在宇宙各个角落里搞事的这群「超凡智能」,其技术源头五花八门,有不少甚至都还在用着华夏几百年前淘汰下来的老旧框架。
其中最典型的,便是那套被那群AI称之为“灵能”,而在邦联内部被严谨地命名为「定向量子纠缠场干涉技术」的玩意儿。
他们在这条科技树上其实走得很远,远到能把这项技术标准化、模块化,变成一种可以被量产、被普及的“工具”。
如今,这项曾被视为“神迹”的技术,在邦联内部,早已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小到能自动调节室内温度的“恒温符”,大到能为整座居住站提供稳定能量循环的“聚灵阵”,其底层逻辑,都是这套「定向量子纠缠场干涉技术」在不同层面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