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那句“沈清弦,你很好……”之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翻涌着各种我看不懂也懒得去懂的情绪——愤怒、挫败、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狼狈。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却找不到出口的猛兽,焦躁,暴戾,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他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用那种几乎要将我烧穿的目光,最后剐了我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餐厅。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
餐厅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地的水晶碎片,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烈的怒意与……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餐椅靠背。椅背冰凉坚硬的触感,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点。
小腿侧面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低头看去,只见裙摆下方,小腿袜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周围的布料浸染开一小片暗红色。几块细小的水晶碎片还粘在袜子上,像恶毒的星辰。
真疼。
我慢慢直起身,尝试挪动脚步,一阵更剧烈的刺痛传来,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伤口不浅。
就在我咬着牙,准备慢慢挪去工具间拿清扫工具时,餐厅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周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惊慌。她先是快速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特别是我的腿上。
“哎哟!沈小姐!”她低呼一声,赶紧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快步走到我身边,扶住我的胳膊,“你受伤了!”
她的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这份突如其来的暖意,让一直紧绷着的我,鼻子莫名酸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我压了下去。
“没事,周姨,小伤。”我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但嘴角僵硬,估计比哭还难看。
“什么小伤!都流血了!”周姨不由分说,扶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走走走,先去我屋里,我给你处理一下。这地上东西我来收拾。”
我没有拒绝。此刻,我确实需要一点帮助。
周姨的房间在一楼走廊的尽头,比我的保姆房稍大一些,但也十分简朴。她扶我在床边坐下,利索地拿出一个小药箱。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我把袜子褪下来。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阵凉意夹杂着疼痛。小腿侧面被划开了一道两三厘米长的口子,不算深,但皮肉外翻,血还在慢慢往外渗,周围已经红肿起来。混着一些细小的水晶渣,看起来有些狰狞。
周姨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就红了。“这……这怎么弄的呀!真是造孽……”她声音带着哽咽,赶紧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极其轻柔地帮我清洗伤口。
碘伏触碰到伤口的刺痛感,让我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我咬紧牙关,没出声。
周姨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一边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后怕:“我在外面听着里头摔东西的动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先生这几年……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一点就炸。你听听刚才那声响,我的老天爷……”
她用镊子仔细地夹出嵌在皮肉里的几粒微小碎片,每一下都极其小心,生怕弄疼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在这座冰冷的宅子里,她是唯一的一点人情味。
“清弦啊,”周姨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周姨知道你委屈。真的,我知道。”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无奈,“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有股劲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但是孩子,听周姨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先生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顺着他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跟他顶,别惹他生气。少吃点苦头,比什么都强啊。”
她给我涂上药膏,贴上纱布,动作熟练而轻柔。“咱们就是干活挣钱的,把活干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顺从?把活干好?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陆砚深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能把活干好的保姆。他要的是驯服,是折磨,是看我低头,看我崩溃。
顺从,换不来生路,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周姨帮我包扎好,站起身,收拾着药箱。她看着我沉默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几乎是气音,补充了一句:
“其实……先生他……心里也苦。”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心里也苦?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坐拥亿万身家,呼风唤雨,把我踩在脚下肆意羞辱,他苦什么?苦于没能更快地碾碎我吗?
但周姨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在为陆砚深开脱。那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老练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怜悯。这怜悯,似乎不仅仅是针对我。
她没再多说,只是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伤口别沾水。你今晚早点休息,餐厅我去收拾。”
我点点头,低声道:“谢谢周姨。”
她摆摆手,端着药箱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低头看着小腿上那块洁白的纱布,药膏带来一丝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因为周姨最后那句话,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心里也苦?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被不经意地埋进了土壤。虽然我现在完全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荒谬,但它确实存在了。
我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伤口还是疼,但可以忍受。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庭院里被夜色笼罩的树木轮廓。深秋的风吹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透着萧索。
周姨的劝告是善意的,是出于保护。我感激她。但我很清楚,在这个由陆砚深一手打造的角斗场里,单纯的顺从和忍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把我困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温顺的奴隶。
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过去、关于背叛、关于……爱的答案。
而我,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至少,现在不能,以这种方式不能。
所以,这场折磨,注定会继续。
而我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地反抗,那只会头破血流。也不是毫无底线地顺从,那只会万劫不复。
我要找到另一种方式。一种能在这个黄金牢笼里,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或许,还能窥见一丝真相的方式。
周姨那句“心里也苦”,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原本认为铁板一块的黑暗里。
也许,陆砚深这座冰山下面,并非全是坚不可摧的恨意。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在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
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