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目光死死地锁在敞开的桃木盒子里，锁在那张最上方的照片上。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恰好有几缕落在桌面上，照亮了照片上那两张年轻、灿烂、毫无阴霾的笑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回忆，夹杂着甜蜜与心碎的尖锐碎片，不由分说地向我砸来。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拈起了最上面那张照片。
指尖触碰到相纸微凉的表面，那感觉却像触电一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照片下面，还有厚厚的一沓。
我一张一张地拿起，仿佛在开启一个被封存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宝箱。
这一张，是在大学校园的樱花树下。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我则被他圈在怀里，仰头看着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背景是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青春和甜腻的气息。
那是他第一次正式以男朋友的身份，在校园里公开牵我的手，被他的哥们儿起哄，他干脆把我搂得更紧，对着镜头笑得张扬又得意。
这一张，是毕业典礼那天。
他穿着学士服，戴着方帽，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我穿着小礼服裙，站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一束他送的向日葵。阳光炽烈，我们额头都沁着细汗，但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典礼结束后，他拉着我跑到学校后山，气喘吁吁地停下，然后变魔术般从学士服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枚样式简单却闪闪发光的铂金戒指，不由分说地套在我的无名指上，说：“沈清弦，先预定了。等我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换钻戒。”
那时候，未来像一幅铺开的锦绣画卷，光明灿烂，触手可及。
这一张，是在一个简陋但干净的小出租屋里。
我们盘腿坐在铺着廉价地板革的地上，中间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电锅，锅里煮着廉价的泡面，旁边放着几根火腿肠和一把青菜。
那是我们拿到第一笔小小的项目投资款那天，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跑出去买了食材回来庆祝。他夹起一筷子面，吹凉了，递到我嘴边，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干劲。他说：“清弦，委屈你了，暂时住这里。但我保证，很快，我会让你住上最好的房子。”
那时候，贫穷和艰难都带着玫瑰色的滤镜，因为身边是彼此，所以一切都可以甘之如饴。
还有一起去看海，在海边追逐，浪花打湿了裤脚；一起在图书馆熬夜复习，他困得头一点一点，却还强撑着给我讲题；一起在深夜的街头分食一个烤红薯，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交织……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凝固的瞬间，一段鲜活的记忆。照片上的我们，眼神清澈，笑容纯粹，爱意是那样赤裸裸、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渗透在每一个亲昵的肢体动作里。
那时候的陆砚深，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冰淇淋”就半夜跑遍半个城市；会因为我和别的男生多说几句话就醋意大发，像个幼稚的小男孩；会在我生病时整夜不睡守在床边，眼底布满红血丝……
而照片上的我，会肆无忌惮地对他撒娇耍赖，会因为他准备的惊喜而感动得眼眶发红，会在他取得一点点成绩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那些被刻意尘封、以为早已麻木的过往，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辛苦筑起的心防。巨大的悲伤和怀念，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开始模糊，温热的液体迅速积聚，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猛地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拼命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泪水逼回去。不能哭。沈清弦，你不能在这里哭。
就在我努力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时，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手中一张照片上。那是我的一张单人特写，是在一次野餐时他抓拍的，我正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防备，眼睛亮晶晶的。
光线恰好。
我注意到，照片上，我的脸部位置……似乎有些异样。
我凑近了些，借着台灯更仔细地看去。
心头猛地一颤。
不是错觉。
照片上，我的脸颊、额头、甚至嘴唇的位置，那层光洁的相纸表面，比其他区域显得……略微光滑一些？颜色也似乎更浅淡一点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地、轻柔地摩挲过无数次，以至于表面的影像涂层都产生了细微的磨损。
这个发现，像一根极其尖锐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我难以置信地拿起其他几张有我的特写照片，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
果然。
几乎每一张！只要我的脸部影像比较清晰的，都有类似的痕迹！有的在脸颊，有的在眼角眉梢，有的在嘴唇……那些被摩挲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漫长的……留恋？
我拿着照片的手，抖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陆砚深……
他留着这些照片。
他将它们藏在最隐秘的角落。
他……经常翻看？
在无数个我不知道的深夜里，他是不是就这样独自坐在这间藏书室，打开这个盒子，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过照片上我的轮廓？
这个认知，比看到照片本身，更让我感到一种灭顶般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心痛。
他明明恨我入骨，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我、羞辱我。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偷偷保留着这些代表着他口中“虚伪”过去的证据？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去触碰那个他声称早已不屑一顾的“沈家大小姐”？
这和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冷酷、决绝，完全矛盾！
最后，我拿起盒子最底层的一张纸。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素描。
纸上，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一个女孩的侧脸。线条有些潦草，却极其传神。女孩闭着眼睛，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梁秀挺，嘴角带着一丝恬静的弧度，显然是睡着了。画纸的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曲发黄。
在素描的右下角，有一个飞扬而熟悉的签名——陆砚深。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日期。
我认出来了，那是我们刚同居不久的一个周末午后。我在沙发上看着书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下了我睡着的模样。当时我还嗔怪他把我画丑了，他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说：“哪里丑？我的清弦怎么样都好看。”
回忆的潮水再次汹涌袭来，夹杂着此刻发现的惊人秘密，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厚重的书架，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素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情绪浪潮里，短短几分钟。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吮吸着偶然发现的、可能是幻觉的甘泉。哪怕这甘泉里掺杂着剧毒的回忆。
几分钟后。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汹涌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疲惫的红血丝。
够了。
沈清弦，够了。
沉溺于此，毫无意义。
这些甜蜜的遗物，越是证明过去真实存在过，就越是衬托出如今的破碎和不堪。它们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之间已经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是施虐者，我是承受者。这是现在的现实。
我咬紧牙关，开始动手。动作迅速，甚至带着一丝狠决。我将那张素描小心翼翼地抚平，放回原处。然后将所有的照片，按照原来的顺序，一张一张，整理好，叠放整齐。指尖拂过那些被摩挲过的痕迹时，依旧会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但我强迫自己忽略。
我把厚厚的一沓照片放回桃木盒子，盖上盒盖。
盒子合上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一声叹息。
也像是一道封印，将刚刚翻腾而出的过去，重新关了回去。
阳光依旧透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尘埃依旧在光柱中飞舞。藏书室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