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走了。他最后那句“保重”,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像一部默片的结尾,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遗憾,定格在我模糊的视线里。
候诊区的嘈杂人声重新涌入耳膜,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格外刺鼻。我僵直地坐在塑料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掌心的刺痛感提醒着我刚才的失控,脸颊因为羞耻和激动而微微发烫。
他说,我值得被尊重,被好好对待。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沉甸甸地坠入心底,激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值得?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尊严扫地、沦为前男友的契约奴仆之后,这个词听起来是多么的遥远而讽刺。
曾经的沈清弦,或许值得。那个众星捧月、光芒万丈的沈家大小姐,确实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但现在的沈清弦呢?这个穿着廉价运动服、脸色苍白、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屈辱的女人,还配得上“值得”这两个字吗?
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将那只受伤的手腕更紧地藏进袖子里。那上面除了旧伤,或许还有新添的、因劳作而生的薄茧。这些痕迹,都是我这三年跌宕起伏的见证,是“不值得”的烙印。
顾怀瑾的关心是真诚的,我能感觉到。他那份克制的善意,像寒冬里的一缕微光,确实在瞬间温暖了我冻僵的指尖。但也正因为这份真诚,才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宁愿他像其他人一样,带着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扫过我,那样我至少可以用坚硬的冷漠来回击。
可他偏偏没有。他看到了我的狼狈,我的脆弱,我的色厉内荏,却依然固执地认为我“值得”。
这种认知,比任何羞辱都更让我感到痛苦。因为它像是在不断地提醒我:看,你原本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一种配得上这份“值得”的人生。而你,却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我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顾怀瑾那张写满担忧和痛惜的脸从脑海中驱散。不能想,不能动摇。陆砚深那座冰山已经足够让我耗费心神,我不能再被任何看似温暖的东西迷惑。
温暖,往往是陷阱的开始。这是我用鲜血和眼泪换来的教训。
就在我努力平复心绪时,顾怀瑾刚才那个未完成的动作,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安慰,但最终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这个细节,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再次轻轻搔刮了一下我坚硬的心防。
与陆砚深那种充满侵略性、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触碰完全不同。陆砚深的触碰,要么是冰冷的命令,要么是带着怒意的捏握,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划分领地,强调主宰权。而顾怀瑾这个克制的、未完成的动作,却充满了尊重和……小心翼翼。
他是在顾及我的感受,怕他的触碰会让我感到不适或冒犯。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陌生得让我心头发酸。在陆砚深那里,我早已习惯了被当作一件没有情绪的物品,我的感受无关紧要,只需要服从。而顾怀瑾,却还在考虑我的感受。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贪恋,像鬼魅般从心底的裂缝中钻了出来。如果……如果抓住这根稻草,是不是真的可以逃离这片冰冷的沼泽?顾怀瑾是顶尖的律师,他有能力,也许……他真的可以帮我?
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更强大的恐惧和理智狠狠地压了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陆砚深是个疯子!他对我有着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如果让他知道我和顾怀瑾有接触,甚至接受了顾怀瑾的帮助,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他一定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折磨我,也绝不会放过顾怀瑾!
我不能连累任何人。尤其是顾怀瑾这样,曾经给过我善意的人。我自己的地狱,自己承受就够了。
想到这里,我心底那点因为顾怀瑾而泛起的微澜,迅速被更冰冷的寒意所覆盖。那点短暂的温暖,像萤火虫的光芒,在深沉的黑暗中一闪即逝,留下的反而是更深的寂寥和清醒。
我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空洞和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苦涩。
电子叫号屏上终于跳出了我的号码。机械的女声冰冷地念出那串数字。
我缓缓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加上情绪波动,腿有些发麻,眼前黑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才稳住身体。
深吸一口气,我迈开步子,朝着诊室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身后,顾怀瑾坐过的那张椅子已经空了。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他身上的须后水清香,和他那句“你值得”的话语,像淡淡的幽灵,萦绕不散。
我挺直了脊背,将所有的脆弱和动摇都死死锁进身体最深处。
推开诊室门的那一刻,我脸上已经挂上了惯常的、属于保姆沈清弦的、麻木而顺从的表情。
只是在医生询问病情时,我下意识地、又一次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腕,往身后藏了藏。
仿佛那样,就能藏起所有的不堪,和那刚刚被短暂触动、又被迫深埋的,关于“值得”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