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那尖锐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我周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一声拖着长音的“清弦大小姐”,如同一个信号,将附近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聚焦到了我们两人身上。
我端着托盘,站在原地,像被无形的手钉在了原地。王太太就站在几步开外,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喜的光芒,像终于逮到猎物的鬣狗。她身上那件过于鲜艳的紫红色亮片长裙,在璀璨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与她脸上浓重的、试图掩盖岁月痕迹的妆容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世俗欲望和刻薄气息的浮夸画面。
周围原本嘈杂的谈笑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掐断,迅速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充满期待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乐队演奏的爵士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着,却更反衬出这一隅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盏聚光灯,灼热地烤灼着我的侧脸和后背。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有漠不关心,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良好教养掩盖起来的尴尬或不忍。但此刻,所有这些情绪都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上,试图将我的脊梁压弯。
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根滚烫,血液冲击着太阳穴,带来一阵阵嗡嗡的鸣响。屈辱感像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用理智筑起的堤坝。王太太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不仅扎在我当下的处境上,更恶毒地牵扯出我对父母、对家族没落的痛苦记忆。
她见我只是沉默地站着,垂着眼睫,脸上没有任何她预期中的惊慌、愤怒或哀求,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无视的恼羞成怒。她精心策划的羞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于是,她向前又逼近了半步,身上那股浓烈得呛人的香水味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她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更多人能听清她接下来的话,语气中的虚假“关切”几乎要溢出来,但眼底的恶毒却更加清晰:
“啧啧啧,”她摇着头,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再次从我头顶扫到脚底,最终定格在我没有任何妆容、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上,“瞧瞧这模样,这小脸白的……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了一下这种掌控全场注意力的感觉,然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更加刻薄的语调继续说道:
“可惜啊,真是可惜了。”她拖长了“可惜”两个字,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沈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当年沈董在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风光?唉,真是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戴着硕大钻石戒指的手,故作姿态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仿佛真的在为什么感到惋惜。但她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充满讥诮和快意的弧度。
“弄得我们沈大小姐,如今也得放下身段,出来……伺候人了?”她把“伺候人”三个字咬得极重,像吐出三颗坚硬的石子。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更加明显的、压抑着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这话太毒了,几乎是赤裸裸地将“落魄千金沦为仆役”这层最不堪的窗户纸捅破,并将它血淋淋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王太太显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更加得意了,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但这压低的声音在寂静中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怎么样啊,清弦?哦,你看我,又叫错了。”她假装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动作浮夸,“现在该叫你……服务员?还是……保姆?”
她故意在“保姆”两个字上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不放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端盘子的活儿,累不累呀?习惯了吗?”她继续用那种假惺惺的语调问道,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刀,“要是实在辛苦,跟王阿姨我说说?毕竟我和你妈妈当年……也算有点交情的。”
提到我母亲,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嫉妒和轻蔑的情绪。
“王阿姨我啊,认识的人多,没准儿还能帮你介绍个……更轻松点的活儿?”她眨着眼睛,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男士们,语气里的暗示已经近乎侮辱,“总比在这儿,看人脸色,伺候人强,你说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像最终亮出的毒牙,带着赤裸裸的羞辱和践踏。她不仅是在嘲讽我的现状,更是在暗示我可以出卖自己,换取所谓的“轻松”。这已经超出了嘲讽的范畴,而是人格上的侮辱。
周围的寂静几乎达到了顶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反应。是崩溃大哭?是愤怒反驳?还是忍辱负重地接受这份“好意”?
我能感觉到,远处那道一直存在的、冰冷的目光,此刻也更加锐利地投射过来。陆砚深,他一定在看着。他在看这场由他间接促成的闹剧,会如何收场。他想看的,无非是我的失态,我的屈服,我最后的尊严被彻底碾碎。
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的心跳反而奇异地平稳下来。最初的愤怒和屈辱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清醒。
我知道,哭泣和愤怒都无济于事。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尤其是,不能让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看到他想看的结果。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大厅里混合着各种复杂气味的空气吸入肺腑。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睫。
第一次,正面迎上了王太太那双充满恶毒和期待的眼睛。
我的脸上,没有她想要的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我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这种沉默的、平静的注视,反而让王太太脸上的得意表情微微一僵。她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周围的人群也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平静,而显得更加安静,一种诡异的氛围在蔓延。
王太太被我看得有些不适,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试图用气势压倒我:“你……你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目光从她脸上,微微向下移动,落在了她裙摆上——那处刚才她惊呼时,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酒杯,溅上去的、并不明显的几点深色痕迹上。
然后,我微微向前,躬下身,用清晰而平稳的、完全符合服务生礼仪的语调,开口说道:
“女士,您的裙摆似乎沾到了酒渍。”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需要我为您拿一条干净的毛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