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那浓重的烟草味和文件上冰冷的铅字,像无形的枷锁,在我打扫完毕后,依旧沉甸甸地套在我的感官上。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充满压抑和秘密的空间,反手带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仿佛刚刚从深海潜回岸上,急需氧气。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久违的战栗。
那份被揉皱的《“曙光计划”风险评估及违约条款摘要》,像一枚投入我心湖的深水炸弹,不仅炸开了陆砚深面临的危机真相,也炸沉了我努力维持的、作为“保姆沈清弦”的平静表象。
我快步走下楼梯,回到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脸颊和手腕,试图用物理的冰冷来镇压内心的翻江倒海。镜子里,我的脸色苍白,眼底带着一丝慌乱和残余的震惊。
不该看的。
我不该看那份文件的。
更不该的是,我那该死的、属于“沈家大小姐”的职业本能,竟然在那一瞬间自动启动,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捕捉、分析、甚至开始匹配数据库里的类似案例。
那些复杂的违约条款,对方利用当地法律模糊地带的强势姿态,以及项目停滞可能引发的巨额连锁赔偿……这一切的运作模式和关键节点,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下午的其他工作——熨烫衣物,整理储物间,准备晚餐的食材。每一个动作都刻意放慢,力求精准,试图用机械的劳动填满大脑,阻止那些不受控制的联想和回忆浮出水面。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发,就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再也无法轻易合上。
当我推着熨衣板走进二楼一间不常用的客房,准备熨烫一批床单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靠墙放置的一个高大书架。那是宅邸里众多书架中的一个,里面摆放的多是一些不常翻阅的书籍和杂物。周姨之前提过,这个书架顶层的灰尘需要重点清理。
我搬来梯子,爬上去,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擦拭书架顶层的积尘。动作机械,心思却依旧缠绕在书房里那份文件上。指尖拂过一本本硬壳精装书的书脊,那些陌生的书名和作者,无法吸引我丝毫的注意力。
就在我擦拭到书架角落,一本格外厚重、书脊已经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经济学期刊时,我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不是因为这本身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擦拭的动作,无意间触动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是关于陆砚深的文件,而是关于我父亲。
是三年前,同样一个令人焦头烂额的下午。父亲的书房里,也是堆满了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他当时正面临一桩极其棘手的海外合约纠纷,合作方是某个东南亚国家的大家族企业,对方利用当地复杂的政商关系和法律漏洞,在项目进行到关键时刻突然发难,要求重新谈判,条件苛刻到近乎掠夺。
当时,父亲的公司远没有砚深集团这般庞大,那一纸合约几乎押上了公司大半的身家性命。对方的突然毁约,无异于灭顶之灾。我记得父亲当时的样子,和现在的陆砚深何其相似——疲惫,焦灼,眼底布满血丝,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尔会失控地将文件摔在桌上。
而当时,刚刚开始接触家族生意不久的我,曾参与过辅助工作。我记得,为了找到突破口,父亲和他最得力的助手们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分析各种可能性。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非常规的、甚至可以说是剑走偏锋的解决方案。
那个方案的核心思路,并非直接与对方在僵持的条款上硬碰硬,而是……
我的呼吸骤然一紧,擦拭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抠进那本深蓝色期刊的书脊里。
我想起来了!
那个方案的关键,在于“绕道而行”!
是利用了对方国家另一条相对冷门、但更具强制力的商事仲裁条例,该条例适用于特定情况下的跨国投资保护。同时,方案还涉及找到一个在当地德高望重、且与对方家族有宿怨的中间人进行牵线施压,双管齐下,最终迫使对方回到了谈判桌,虽然未能完全挽回损失,但至少保住了公司的核心资产,避免了即时破产。
那个方案的思路,其内核——利用规则漏洞反制、寻找关键第三方破局——与眼下陆砚深面临的这个“曙光计划”的困境,在本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虽然具体国家、行业、条款细节完全不同,但那种“绝境中寻找规则缝隙”、“借助外部力量打破僵局”的核心逻辑,几乎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也带来了更巨大的震惊和……恐慌。
怎么会这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商业陷阱和破局思路?
这仅仅是巧合吗?
还是说,在波谲云诡的国际商场上,这种性质的博弈,其实是一种……某种意义上的“典型套路”?
我僵在梯子上,手中的软布无声滑落,掉在地毯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飞舞,就像我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我的心跳得飞快,血液加速流动,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激动。这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曾经的我的激动——一种面对复杂难题时,大脑高速运转、试图抽丝剥茧找到解决方案的兴奋感。
但紧接着,这兴奋感就被更深的惶恐所取代。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一个可能对陆砚深至关重要的破局思路。
尽管这个思路源于我家的失败案例(最终也未能完全成功),尽管它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但它确实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一个可能跳出当前死局的方向。
我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装作不知道,继续当我沉默顺从的保姆?这似乎是最安全、最符合我当前身份的选择。陆砚深的危机与我何干?他甚至可能正在为搞垮我家企业而暗自得意,我凭什么要去帮他?
可是……如果这个思路真的有用呢?如果它真的能挽回巨大的损失,避免更多人(也许包括这座宅邸里这些无辜的佣人)陷入动荡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保持沉默,眼睁睁看着他也可能被类似的困境击垮,我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关于公平和正义的执念,是否会彻底崩塌?我是否会变成和他一样,冷漠地看着他人坠入深渊的人?
但如果说出来……后果会怎样?
他会相信我吗?一个他眼中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甚至不惜签下屈辱合约的“前女友”?一个他正在用保姆身份羞辱和惩罚的女人?
他会不会认为这是我别有用心的伎俩?是企图看他的笑话,或者更恶毒地,是设下的另一个陷阱?以他多疑谨慎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届时,等待我的,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羞辱和冷遇了,可能是更可怕的、无法想象的后果。
我站在梯子上,进退维谷。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撕扯。一个声音在呐喊:说出来!这是你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哪怕只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职业尊严!另一个声音在警告:闭嘴!沈清弦,想想你的处境,自保才是第一要务!不要引火烧身!
我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发麻酸痛。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我缓缓从梯子上下来,捡起地上的软布,动作迟缓。心中那场激烈的战争,暂时没有胜负。
但我知道,有一个秘密的种子,已经在我心底最深处,悄然埋下了。
它关乎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更关乎一个艰难的选择。
而这个选择,可能会改变很多东西。
包括我和他之间,那扭曲而脆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