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过于真实和鲜活的梦境,连同白日里不受控制涌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日回忆,像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彻底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沉浸在这种矛盾交织的情绪漩涡里,难以自拔。
白天,我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佣人服,做着分内的工作。擦拭、清扫、整理,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规范,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早已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冰原。
那颗被陆砚深当众敬酒所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梦境和回忆的浇灌,开始不受控制地、顽强地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危险的、诱人的暖意。
我开始变得……贪婪。
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指令,不再仅仅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沉默的工具。我会在为他准备早餐时,下意识地观察他偏好的口味变化;会在整理书房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常翻阅的书籍上多停留几秒;会在庭院里修剪花木时,竖起耳朵捕捉他归来时汽车引擎的声音。
更危险的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重新审视起陆砚深。
我试图从他如今这副冷硬、深沉、被商海沉浮磨砺得棱角分明的外壳下,寻找哪怕一丝一毫,属于过去那个少年的影子。
我观察到他处理冗长文件时,会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按压眉心,那微蹙的眉头,和当年在图书馆熬夜攻克难题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那蹙起的纹路里,沉淀了太多我看不懂的疲惫和沉重。
我注意到,当他听取下属汇报,突然捕捉到某个关键破局点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却亮得惊人。这光芒,与当年我们讨论案例时,他灵光乍现的眼神何其相似!只是如今,那光芒之后,会迅速被更深的思虑和城府所覆盖,不再有少年人那种纯粹的、恨不得与人分享的兴奋。
甚至,在一些极其细微的、不经意的瞬间,我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些……让我心跳失序的痕迹。
比如,有一次傍晚,我正蹲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新移栽的、娇贵的兰花培土。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陆砚深从外面回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屋,而是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后背微微有些僵硬,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
过了片刻,他忽然走了过来,在我身旁蹲下。这个动作太过突然,也太过……亲近,完全超出了主仆的界限。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兰花的叶片,动作出乎意料的轻柔。他的目光落在花株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怀念?他说:“这种兰,以前学校后山好像也有野生的,开小白花,没这个名贵,但很香。”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学校后山……那是我们曾经无数次约会、散步的地方。他记得?他居然还记得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走进了宅邸。留下我一个人蹲在原地,心脏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那个瞬间,蹲在我身边的,仿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总,而是那个会陪我在草丛里找四叶草、会笨拙地给我编花环的少年。
还有一次,周姨做了酒酿圆子做宵夜。他让周姨也给我送了一碗到房间。圆子软糯,酒香清甜,是我学生时代最爱吃的。捧着那碗温热的甜汤,我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心里五味杂陈。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他也记得?
这些细微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发现,像一根根轻柔的羽毛,不断地撩拨着我的心弦。每一次发现,都让那簇希望的火苗燃烧得更旺一些,也让心底那份因回忆而生的酸楚和甜蜜,发酵得更加浓烈。
我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像是在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裂痕的冰面上行走。脚下偶尔透出的、来自过往的微弱光芒,让我贪恋不已,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汲取更多温暖。可理智又时时刻刻在耳边尖锐地警告我:这冰面随时可能崩塌,下面是足以将人冻僵、溺毙的寒冷深渊。
过去三年的伤害,那些冰冷的言语、刻意的羞辱、夜夜萦绕的噩梦,以及我们之间那道由合约、阶级、误会和伤痛筑起的巨大鸿沟,都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浇灭那不该存在的火苗。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沈清弦,清醒一点。不要被一时的缓和迷惑,不要沉溺于虚幻的温情。你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现在的尊重,或许只是基于你暂时展现出的“利用价值”。一旦失去价值,或者触碰到他真正的底线,一切可能又会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可是,心是不受理智完全控制的。
那颗因为他而再次变得柔软、甚至有些卑微的心,就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哪怕明知靠近火焰可能会被灼伤,却还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一点点温暖的方向倾斜。
这种矛盾,这种拉扯,让我备受煎熬。白天,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恭顺;夜晚,躺在窄小的床上,那些甜蜜的梦境和酸楚的现实便交替出现,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我变得既期待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期待能从他的言行中捕捉到更多过去的痕迹,害怕那痕迹只是我的错觉,或者会引来更深的失望和伤害。
我像是在饮鸩止渴。
明知道有毒,却因为太过干渴,而无法抗拒那片刻的滋润。
这种状态下的我,变得异常敏感。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平淡的问话,甚至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在我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我痛恨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摆脱。
我知道,我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一步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可那颗重新为他悸动的心,却像脱缰的野马,拉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充满未知和诱惑的方向,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