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可怕的、死水般的平静,在陆砚深身上持续了整整一天。他没有离开书房,没有处理任何公务,甚至没有进食。
只是坐在阴影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灰缸满得再也塞不下任何烟蒂。
窗外的天色,从清晨的明亮,到午后的刺眼,再到黄昏的沉郁,最后彻底被夜幕吞噬。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他指尖明灭的烟火,和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幽深的瞳孔。
当最后一缕天光也被黑暗吞没时,他终于动了。像一尊被解除了石化咒语的雕像,动作缓慢而僵硬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理会身体的抗议,径直走向门口。
他没有去卧室,也没有去餐厅。而是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走向宅邸深处那个很少有人踏足的地方——中央监控室。
“把沈清弦离开前一周,所有有她出现的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没有愤怒,没有焦躁,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
值班的安保人员吓了一跳,看着陆砚深那张在监控屏幕冷光映照下、毫无血色的脸,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忙碌起来。很快,几十个分屏画面出现在巨大的显示屏墙上,时间轴被精确地定位到七天前。
“你们出去。”陆砚深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监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巨大的屏幕墙前,像一尊即将审判自己过去的法官。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去寻找“不轨”的证据。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剥离开所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和愤怒的情绪,试图用一种全新的、近乎冷酷的客观视角,去重新“阅读”沈清弦最后七天的每一个瞬间。
他按下了播放键。
画面开始无声地流动。高清摄像头捕捉下的影像,纤毫毕现。
第一天。
清晨,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那套灰色的佣人服,出现在厨房。帮周姨准备早餐,动作熟练,低眉顺眼。
但在周姨转身去拿东西的瞬间,镜头捕捉到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瞥。
那不是麻木,也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极其深远的、带着一丝茫然的空洞。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下午,她在书房擦拭书架。陆砚深当时正背对着她,在电脑前处理邮件画面中,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排精装书的书脊,动作轻柔。
但在经过一个摆放着几本旧相册的角落时,她的指尖有瞬间几不可查的停顿,然后迅速移开。那相册里,有他们大学时代的一些合影。陆砚深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
第二天。
深夜,凌晨两点多。保姆房外的走廊监控显示,她的房门轻轻打开。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前。
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她消瘦的侧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那种孤独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透过冰冷的屏幕,狠狠地撞击着陆砚深的心脏。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低垂着眼,掩藏着所有情绪。
第三天。
她跟着司机去超市采购。在生鲜区,她看似在认真挑选水果。但陆砚深放大了画面,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水果上,而是快速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的监控摄像头位置,以及通往不同区域的通道指示牌。
那眼神,冷静,锐利,带着一种清晰的规划和评估。这绝不是一个麻木的、只知道听从指令的保姆会有的眼神。
第四天。
她在后院晾晒床单。苏晚晴来访,与她有了那次短暂的交谈。陆砚深紧紧盯着沈清弦的表情。
从最初的警惕和疏离,到听到苏晚晴说“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震动,再到最后拒绝帮助时,那种斩钉截铁的、带着孤绝的坚定。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高清摄像头无限放大。陆砚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那层顺从的外壳下,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复杂的波澜。她不是没有触动,她只是……选择了更艰难的那条路。
第五天。
她在储物间整理杂物。镜头角落,她在一个废弃的纸箱里,似乎翻找着什么。
最后,她拿出了一支旧钢笔。那是她父亲生前常用的一支笔。她握着那支笔,低着头,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那个瞬间的脆弱,像一根针,刺破了陆砚深坚硬的防御。
他想起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沈父在破产后不久便郁郁而终。这三年来,他从未问过她一句关于她父亲的事,甚至在她面前刻意回避相关话题,以此作为另一种惩罚。
第六天。
邮递员送来一封信。王婶签收后,在厨房门口悄悄塞给了她。那封信很薄。沈清弦接过信,迅速藏进了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转身离开时,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陆砚深立刻调取了之后几个小时所有可能拍到她的镜头,发现她曾短暂地停留在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手里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藏在了贴身的地方。那封信,是什么?是谁寄来的?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开始在他心底蔓延。
第七天。
离开的当天清晨。一切看似如常。她准备早餐,打扫卫生,安静得像一抹影子。但在她最后一次进入书房擦拭桌面时,陆砚深将画面放至最大。他看到她拿起他随意扔在桌上的、那份关于“晨星科技”并购失败的内部简报。
她并没有立刻扔掉,而是看着上面被揉皱的痕迹,看了几秒钟。
然后,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仪式感地,将那张纸抚平。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快意,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完成一个等待已久的告别。
录像播放完毕。
屏幕墙上的画面定格在她最后平静地走出书房门的背影上。
监控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机器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
陆砚深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背脊挺直,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像无数面镜子,从各个角度,将他过去三年里选择性忽略的、关于沈清弦的真实碎片,残忍地、清晰地投射到他眼前。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处心积虑、心怀怨恨的背叛者。
他看到的,是一个在绝境中努力维持尊严、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在孤独中坚守着某种不为人知信念的、坚韧的灵魂。
是一个被误解、被伤害、被逼到墙角后,用最冷静的方式策划反击、然后毅然决然转身离开的、骄傲的女人。
那些他曾经视为“顺从”的麻木,此刻看来,是何等坚硬的铠甲。
那些他曾经忽略的细微表情,此刻看来,是何等沉重的隐忍。
那些他以为的“偶然”,此刻串联起来,是一条何等清晰、何等决绝的逃离路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被看得透彻、被无声审判了三年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一种尖锐的、带着悔意的疼痛,像海啸般将他淹没。比他任何一次商业失败,比他发现她逃离时,都要强烈千百倍!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他扶住冰冷的控制台,大口地喘息着,仿佛缺氧的鱼。他不敢再看那些屏幕,踉跄着冲出了监控室,将那一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真相,狠狠关在身后。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将他摇晃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需要酒精。
需要很多东西来麻痹这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认知。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清,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