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抱着盒子,在椅子上不知坐了多久。
窗外的天光已经完全被夜色取代,病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像命运的秒针,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怀里的桃木盒子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那里面的东西,太重了。重到我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抱住,不让自己被那巨大的信息量彻底压垮。
恨意抽空之后,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并没有被轻松填满。反而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上来。
是释然吗?误会解开,压在心头三年的大石被移开,确实有瞬间的轻松。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细密绵长的疼。
为我们两个人疼。
为我们这错位的三年疼。
“吱呀——”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打破了病房里凝滞的寂静。
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周姨端着一个保温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看到我抱着盒子坐在黑暗中,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担忧,有心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清弦……”她压低声音,走到我身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你一直没吃东西,我熬了点粥,你喝点吧?”
我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周姨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病床上的陆砚深身上,又红着眼圈看向我手里的盒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忍住,泪水滚落下来。
“你……你都看到了?”她声音哽咽着问。
我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冰凉的锁扣。
周姨的哭声压抑不住,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她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拉住了我冰凉的手。
“看到了就好……看到了就好啊……”她重复着,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个重要的托付,“先生他……他这三年,过得苦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周姨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开始说,像是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你那天……从医院离开后,先生就像……魂被抽走了一样。”
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颤抖。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我去送饭,敲半天门都没反应。后来我实在怕出事,拿了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你猜我看到什么?”
周姨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你以前常坐的那个窗边的位置,对着外面发呆。桌上放着凉透的饭菜,一动没动。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一点神采都没有……就那么坐着,坐了一整天。”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我能想象那个画面。空旷的书房,冰冷的饭菜,还有一个失去了生气的他。
“后来,他倒是开始吃东西了,也开始出门了。”周姨抹着泪,“可那样子,比不吃不喝还吓人。”
“他是拼命去工作啊!没日没夜地开会、应酬、看文件……像是要把自己累死才算完。”
“家里变得冷冰冰的,他回来就钻进书房,或者……去你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
周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心疼和后怕。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看见他一个人站在你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门口,也不进去,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我喊他,他好像都没听见。”
“他那身体,本来就是硬扛着,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胃病犯了一次又一次,劝他去医院,他也不听,就吃止痛药硬扛着……”
“这次倒下,根本不是偶然,是积劳成疾,是……是他自己不想好了啊!”
周姨紧紧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清弦,我知道先生以前对你不好,他混账,他不是人!他该打该骂!可是……可是他也是被人骗了啊!他心里苦,他又骄傲,不肯说,就只能变着法儿地折磨自己……”
“你们俩……这是何苦啊……都被那个天杀的赵总害惨了……”
周姨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我本就混乱的心上慢慢割着。
她描述的每一个画面,都和我手中日记里的文字,和那两张纸上的批注,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那个在外人面前冷酷强大、无坚不摧的陆砚深,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一番光景。
行尸走肉般地工作。
深夜里独自站在我空荡的房门外。
靠着药物和意志硬撑……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愧疚和悔恨吗?
还是说……就像我那个荒谬的猜测一样,是因为……我的离开,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一点支撑?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周姨,落在病床上。
陆砚深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各种仪器的管线缠绕着他,显示着他生命的脆弱。
和日记里那个写下“杀了我吧”的疯狂痛苦的男人。
和周姨口中那个不要命工作、深夜徘徊的绝望身影。
重叠在一起。
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褪去了所有伪装和盔甲的、真实而脆弱的陆砚深。
恨意早已消散无踪。
心口那片巨大的空虚,似乎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慢慢填满。
是悲恸。
为我们阴差阳错的命运。
也为眼前这个,用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爱着我、也折磨着他自己的男人。
周姨还在哽咽着诉说:“这次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我是真的怕啊……清弦,先生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你看在他……看在他这份心上,能不能……能不能……”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的恳求,和着泪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缓缓抽回被周姨握住的手,轻轻放在了那个桃木盒子上。
冰凉的木质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奇异的清明。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情感,所有压抑了三年的委屈、愤怒、不甘,以及此刻汹涌而出的悲恸和释然……
都在周姨这最后的哭诉中,汇聚成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情感洪流。
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
我看着陆砚深紧闭的双眼,心中一片酸软的潮湿。
原来,我们都在地狱里。
只是以前,我不知他也在地狱。
而他,也不知我知。